因为她，我害怕死去（6）

因为她，我害怕死去（6）

（十一）

医院大厅里人来人往，不过是平常的一天。但这一天对自己却是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一个日子。感觉自己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生命的脆弱与无力是那一时段最为明显的感觉。

远远地能看到他在认真翻看各种报告单，但自己很快转身去看窗外明亮的太阳，不敢看他脸上的神色和表情。终于，他走过来，坐在身边的扶椅上舒了一口气，说，放心吧，一点事情没有！早就知道你身体会没事的，你看看，报告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手里捏着几张检验结果报告单，身体与精神顿时松垮下来，虚弱和无语，泪又流了一脸。

坐着等情绪舒缓了下来，认真地对他说，谢谢你，谢谢这些天你一直在陪伴我。好了，好了，谢什么，不说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们可以回家了，看看最想吃点啥，带你去吃，马上去吃！两个人拉着手，从电梯上下来。医院门诊大楼外阳光明媚，晚春的季节，空气里缠绕着丝丝的花香与暖意。一切都没有变，一切也都好像变了。是的，心里又蜕变了一层，那是能明显感觉到的变化。而这仍是时间与生命再次给予的礼物，以肉身作为试炼而得来的丰厚礼物。

上了车，又是掩面而泣，觉得人生真是太多艰难和困苦。两个多月来氤氲压抑在自己心头的那团乌云在此刻彻底散去，突然感觉自己很幸运，如同一个即将被宣判死刑但又最后被宣布无罪赦免的那个幸运之人。站在阳光下，又是哭，又是笑。人真的是可怜与卑微的存在哪！与死亡擦肩而过，如同一场正在进行时的游戏和幻梦。也因此内心常怀悲悯与恩慈，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一场或长或短的陪伴和告别，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放下的呢？死亡面前，一切都终究都变得不再重要，也因此对自己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开始进行重新审视与定位。一次又一次，在痛苦的挣扎中，在死亡的边缘地带，人获得最终的平静与救赎。

晚饭，三个人聚在一起。抱着她，笑着说，妈妈身体已经确证彻底没任何问题了，这下我们可以都放心了。妈妈要继续好好爱你，支持你。又忍不住要摸摸她的背，搂着她，说，妈妈太恐惧死亡了，这个世界上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她笑，妈妈总是乱说，妈妈身体强壮着呢！妈妈呀，以后我还要带你出去吃好的，玩好的，带你吃喝玩乐！看着她欢喜雀跃的样子，又禁不住流下来泪来。爱与恐惧的确同样可以使人虚弱，能确切感知到自己孱弱无力的样子。是的，因为爱她，我害怕死去，害怕被这个世界过早抛弃。

现在想来，那场突发的健康事件简直形同一场早已设置和铺排好的盛大游戏，就等着自己去做全方位的投入和深刻体察。也因此又一次看到自己的软弱、怯懦和恐惧，无常的出现如同一面明镜，总是能给人带来残酷与无情照见自己的机会。因为曾经历这样极致与根柢性的照见，所以更清楚明白地懂得此后余生该怎样活和怎样爱。

如何活，如何爱，如何过度余生的每一天？答案其实已经都存印于心。

（十二）

在死亡面前，人能做的是什么？在死亡还没有来临之前，人应该怎样如何对待自己的生活，又该如何对待自己身边的人事物呢？

这始终是自己应该思考和切实运用到生活中的思维与心态。死亡仍需要自己倾尽心力去学习，这是与生有关的重要功课。它已经对我有所提醒和告诫，要求我做出相应回答与领悟，也因此愿意在学习生与死的路上走得更长更远。

矫捷的小黑马一旦突出重围，便勇往直前，势不可挡。那年她的高考算是非常顺利，最后读了她自己喜欢的大学和专业。18年绵长的生活与陪伴，她从洁白可爱的女婴成长为懂事端庄的少女，其间的种种感受与获得最终都积累和化为她的生命经验，那是她命运隐秘的组成部分。作为母亲的我，在她18年的人生剧本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在此后和余生的岁月里，自己在她的生活中需要不断往后退了，退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上。

她终究要长大，有自己独立的生活和空。自己手里一直牵拽着她的那根柔韧的爱之线必须剪断了，如此，她才能飞得更高更远。我只能等她回来，等她需要我在的时候，做母亲的我会再次陪在她身边。心里默默对她说，我最爱的女儿，家永远是你的港湾，爸爸妈妈一直在。自己也会为兑现这个爱的承诺，做出更多生命与生活的建设与累积。

此前母女的分离并不在少数，每一次都会带来内心的断裂与哀伤，但会很快团聚。而这一次，知道是彼此生命中的重大分离，她像离巢的鸟儿般飞向属于自己的高空，去探索更深远的自我与外部世界，而我只能像龙应台在《目送》中所写的那样：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开学那天送她回来，在路上落泪不止。知道接下来的自己需要一段时间，接受和消化自己内心里与她不舍分离的情绪。虽然早在她升入高中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做好心理上的预设与准备，知道她三年后升入大学将是我们之间的一次重大分离。但在最后离开她学校的时候，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身影，还是无法遏制内心各种情绪的涌动与眼泪的恣肆放纵。

多年来，与她一次次大大小小的分离都能给自己内心带来强烈的不舍与震动。对一个孩子来说，父母这样的角色扮演的确是有效期的存在。她在一天天不断成长，而我作为母亲这个角色也只能处于阶段性呈现的状态，也因此自己自我很大的一部分得以暂时的回归。她在继续长大，我则需要继续成长。生命在不同的时段，母女均有着自己不同的发展方向。

移居江南的十多年生活，事实上也是对自我内在不断探索和整合的一个生命阶段。一切都在岁月的渐行渐远中完成。对于生，有很多的迫切和热望；然而对于死，还未曾有严肃而深刻的思考与面对。肉身某一阶段的虚弱及其带来的死亡讯息是对生命的重要警醒。也因为经历了心理上的动荡与起伏，知道死亡是生活中永远不可忽视的存在，于是会更加用心地活下去。

也因此更知道，一家人在一起的不容易，在生命最后期限到来之前，应该善待肉身，保有平和的心性，因为还想和他们在一起能有更多的时间共度余生。因为爱她，知道终究自己还是害怕死去，害怕与这个自己最爱的孩子过早永别。爱是不可与人言说的软肋，更是坚硬可保护身心的铠甲，也因此愿意为肉身的强壮多做一些准备、积累和建设。人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还为了可以有能力爱身边更多的人。爱，应该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需要完成的重要任务与功课。

生命中不可思议的事情与发生太多，这是其神秘与幽微之所在。于是最近又开始读胡因梦的自传《生命的不可思议》，非常喜欢其中几句话：

病痛不是惩罚，死亡不是失败，活着也不是奖赏。

人只有学会以不抗拒、不拣择的平等心

面对人生的各种考验，

方能活出自在、解脱与不可思议的同体大悲。

即便如此，很多时候自己还是会呆呆地痴心妄想死亡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对这个喧闹的世间还有很多的依恋与不舍，现世的人们就是活得如此痴妄，自己仍不能免俗。

想到这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笑了。是啊，可笑的人，可笑的事，可笑的世间种种。而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一场盛大生命游戏内容的安排与呈现呢？应该是吧，一定是！自己内心其实早已做出坚定的回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