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 养
发布:2019-05-15 20:57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从热闹繁华的观前街玄妙广场向南横穿干将路,
走大约 100 米,一条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巷如今却大火
起来。 这条苏州“网红巷”就是同德里了。 迥异于白墙
黛瓦飞檐翘角的明清风格的古城建筑,同德里的民国
风情在苏州很罕见,算是一股“清流”,大约也只有苏
州大学老校区的建筑群可与之媲美了———但,也确实
漂亮。
苏大强家——就是热播电视剧《都挺好》里的那
个苏大强,他家住在同德里 7 号。 毗邻着虚构中的苏
大强的,同德里 6 号,曾住过一位现实中的名人,就是
本文的主人公,范小青老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发
表过超过 1000 万字作品的著名作家。
电视剧里的那些场景, 在范小青看来非常的亲
切,但却又记忆久远。 后来她在短篇小说《我们的战
斗生活像诗篇》当中描写的三姐妹生活场景,便是再
现了她的幼时在同德里小巷生活的场景。
从同德里到干将坊
范小青祖籍不在苏州,父母不是苏州人(江苏南
通人),也不是出生在苏州(出生在上海),但她本人却
算是一个完全的纯粹的苏州人。她从 3 岁开始就生活
在苏州了,从那时候开始,她在苏州生活了大半辈子,
即使在工作上有离开的时候(比如当前担任江苏省作
协主席期间),但是家依然在苏州。
范小青在 60 年代末跟着父母一起被下放到农
村,但依然是在苏州;之后高中毕业了插队,也是在苏
州的农村。 近十多年她在南京工作(江苏省作协),但
她的家和家人都在苏州, 如果没有特别的工作安排,
每个周末都会回到苏州。
这么说来,她就几乎没有离开过苏州,即便是在
南京工作,那也是一种“打工”的意味,根还是在苏州。
几十年来从未曾中断过从这块土地上获取滋养。
在小的时候, 范小青是在苏州的巷子里长大的。
开始时在同德里,苏大强的“邻居”,后来她的家又搬
到了干将坊,那是原汁原味的江南民居。 但那个地方
随着干将路的修建,就被拆掉了,算得上是一种可惜。
范小青在散文集《走不远的昨天》里的记述,算是一种
弥补吧, 在现实中的消亡, 可以在文学里获得永生。
“现在有一条干将路,东西横贯苏州古城,干将路是新
苏州的象征;干将坊是古老苏州的化身,古老终于被
新兴替代了。 ”庆幸的是,苏州的古城保存得基本完
整,干将坊算是为新苏州的建设“献了祭”。
范小青对苏州的街巷里弄充满了感情。 同时,苏
州的小巷文化和宅院文化,对在这里成长和生活的人
来说,一定是有着重要的给养的。 虽然在那个时候因
为太小,范小青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文化,但是不知不
觉,在她的成长过程中,至始至终在被动地接受着它
的熏陶。
同德里和干将坊属于两种不同的建筑风格,也具
有不同的文化属性, 同德里属于地道的民国建筑,而
干将坊就是原汁原味的苏式大宅院,这两种不同属性
的居住文化都经历过,无疑是一种幸福,这让范小青
以后的成长浸染了不同的东西。
从城市到农村
再跳出城市,到了江南的农村,又是另一种文化
况味。
当时范小青随父母下乡的时候,是十四五岁的年
龄,那是一个人生中极为特殊的年龄,如果小一点,三
观未成型,如果再大一点,三观已成型,所以这个年龄
刚刚好,三观正在形成。
那个时候苏州的农村还比较荒凉和贫困,和城市
的生活是不能等同而语的。 过去,在那个封闭的城市
街区,无非是在小巷子里玩一玩,在学校里上上课。到
了农村,一下子面对了广阔的天地,大片的土地和田
野,大片的桑树林和水稻田,个性和生活调性迥异于
城市的孩子们,都让范小青充满了新奇感。 但她又是
一个特别能融入的人,很快就与农村的孩子们玩在了
一起。
这种角色的转换,对范小青的人生观起了很大的
作用,让她打开了视野,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大同
的,是处处存在差异的。后来的那个著名作家,对于农
村生活和题材,是那样的熟识和驾轻,完全得益于那
片土地的滋养。
那是吴江一个很美的地方,和浙江交界,叫桃源,
名字也很美。范小青现在和村里的一些老村民仍有着
联系,她后来还偶尔会去,那是一种无形的纽带。
范小青后来走上写作之路,跟这段生活与经历也
多少有着关系,虽然不是说,那个时代下过乡的人都
会成为作家。那种陡然的视野拓展、生动的角色转换、
丰富鲜活的素材积累,特别让她想写,想把它记录下
来, 它刺激着脑子里的想象力和笔底创作的欲望,那
些文字在脑海里拥挤着骚动着, 它们不是被创造的,
而是本来就存在着的, 主人必须要把它们释放出来,
否则脑袋就要爆炸,否则脑袋就要报废。
开始的时候范小青是随着父母全家下放,后来他
们又离开了桃源。但是没有回到苏州,而是到了县城,
吴江县。 她和哥哥范小天(是著名导演、影视制作人)
就在吴江中学读高中。高中毕业之后她又再一次回乡
下插队,20 岁的她,再一次把青春交给了农村。
“走不远的昨天”
从城市到农村,从农村到城市,再从城市到农村,
再从农村回到城市,这不是一种颠沛流离,这是一种
生活场景的转换,这是青春期的采风活动,对范小青
而言一切都是极为美好的, 就像这江南土地上的滋
滋 养 文/且久者 摄/朱桂根 何月华9/江南都市/
特刊 社区版
养,是丰饶充沛的。
从她最初的写作到现在,已是近 40 年的时光,
但是她全部的题材和素材,基本都是发生于这一块
土地,几乎没有写过超出这块土地的内容。
那是一种基于这片土地的特产,每一段文字都
是一枚小小的果实,或者一片苏州东山西山的碧螺
春,那是一种专有的、特别的风味,只有这片土地产
得出,这片土地也只产这样的碧螺春。
范小青从最早的写知青的小说,到后来大学生
题材的小说,再后来城市居民的题材,然后回头再
去写农村。 为什么不是先写的农村呢? 当刚从农村
出来的时候,马上写农村,它会没有距离感,无法站
在更高的维度、以更广大的格局去思考;而当沉淀
了一段时间——就像是食物的发酵和熟化, 必须
要经过时间的转换,才会拥有岁月的风味,或醇和,
或厚重,或悠远,或回甘,同时也去了火气,了无青
涩。
范小青写的这四大主要题材,地域讲都是江南
的,时间讲都是当下的。 她没有写过历史题材的小
说,包括抗战、民国都没有写过,都是沿着时代和土
地的脉络去铺陈她的创作。 每个作家的敏感点不
同, 范小青的敏感点则完全来源于我熟识的这片
土地。创作是一种自觉,从不会有人强求她这么做,
但是她的关注点、兴趣点就是在这里,植根跟她的
土地,她就是想要去表达她,书写她。
幼时、青少年时的这些生活场景,于是便频繁
地出现在范小青的作品当中。 如前所述同德里的
生活场景,出现在《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中。 再
如在农村题材方面,范小青有一个长篇《赤脚医生
万泉和》比较具有代表性,非常完整地再现了当时
他们在农村的情景,写的是一个赤脚医生的故事,
在那个时候, 这是一个关系到村子里家家户户老
百姓健康问题的重要人物。
在散文中则对江南的城市和农村、风土和人情
有着更多的描绘。在我 90 年代出版的散文集《走不
远的昨天》里面,就以散文的笔调回忆了从小到大
的成长足迹。 她的文字更如同“苏州”一般温婉细
腻。
千百年来, 苏州人引以为骄傲的是苏州的特
色。 在平常的日子里,约两三个好友,在小城的街
上转转, 踩一路洁净光滑的鹅卵石而去, 随便走
走,就到了园林。 苏州的园林很多,人道我居城市
里,疑身万山中;叠石环水,莳花栽木,亭台楼阁,
精心布置得如同信手拈来。 看几片太湖石随意堆
砌,玲珑透剔;欣赏清灵的山水,体味平静的人生。
走累了吗?好吧,我们到依街傍水的清幽的茶社里,
用制作精细的小茶壶泡一壶清香的绿雪般的茶,品
尝一下美味清爽的点心。 清风轻轻拂面,清淡的日
子轻轻飘过,好一个清静悠闲的去处,好一块清心
自然的地方。 摘自:《走不远的昨天》 — 范小青
文化的调性
在苏州这块土地上,文化是多样的,极其丰富,
已经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或者说,生活中的衣
食住行、柴米油盐,都有文化的韵味在里面。 什么
是文化?生活着,生活着,不再满足于温饱,突然“讲
究”起来了,文化的内涵就产生了;突然活出“腔
调”、“韵味”出来了,文化的调性就出来了。
苏州——往大一点说,江南,便是这样,生活里
突然细致乃至于极致起来,便就有了精益求精的私
家园林、苏作工艺;想要有一些超脱于物质之外的
享受,便有了温婉而言的昆曲、评弹。
苏州文化最大的特变便是民间化,当然也有高
端到极致的文化,比如缂丝、苏绣、雕刻、造园技艺
等, 很多是专供皇家的。 但主体都是民间化的,发
端于生活,根植于生活,渗透于生活,活跃于日常,
因此有着持久的、强大的生命里,不像某些偏僻地
区的传统文化失去了市场的滋养而面临消亡、某些
发达城市的传统文化失去了生存的空间而越来越
“名片”化。
在苏州这块土地上,可以说没有人不受传统文
化的滋养。
比如范小青自己,就是这样。 她并非是传统文
化的狂热粉丝——当然这也和她没有时间和精力
过得过分精致和讲究有关。 但事实上,不可能不受
影响。
比如,茶总是要喝的,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范小
青对碧螺春的 “依赖”, 已是平常到不知不觉的程
度,就是说只要是喝水,便自然而然地泡上一杯洞
庭碧螺春。 碧螺春这种茶的特色便体现了苏州人
极尽精微的极致追求,细嫩,是一种极致;果香,是
一种特异性;泡法简单,却又使之如日常生活一样
稀松平常,倒一杯水,丢一把茶进去,如此“随意”,
信手拈来。
而像范小青这样的文学创作者,更是受着评弹
文化的深刻影响。范小青和其他的苏州作家聊天的
时候,互相很明显地感受到,每个人的语言表达都
是“啰啰嗦嗦”的,“絮絮叨叨”的,自说自话,娓娓道
来,其中的节奏和韵味,源于苏州话特有的温婉腔
调,但谁又能说没有评弹的滋味呢?
形之于文字,便是经过加工、发酵而成的语言
特质,故事不再是平铺直叙的故事,情节不再是起
承转合的格律,而是一切都有了特有的韵味,语言、
描写、对话当中,具有了中国画一般的含蓄、意境和
“笔法”。 这便形成了情节、人物塑造之外的审美视
角,是一种高级的阅读享受,也是只有具有一定传
统文化素养的人才能领略得到的美。
苏州人的“讲究”,用当前流行的词汇来说,就
是一种工匠精神,这种工匠精神,渗透到精神创作
的方方面面。 江南作家的写作,不像是北方作家群
体一般,洪钟大吕式的大开大合、大起大落,追求宏
大的叙事;而是小桥流水一般的细腻温婉,在日常
生活中体现出文化的精髓。
这种写作特质在过去是比较“吃亏”的,因为之
前长期都是以北方为文化的中心,而现在则好转得
多,这在大程度上源自于文化多元化的发展。 我们
正处于一个文化百花齐放的时代,文化也呈现出去
中心化的态势。 随着江南文化的影响日著,北方人
在接受江南文化的同时,也在慢慢接受江南的生活
方式、江南的文学语言。当然,江南人对于北方文学
语言的了解和接受,也正在发生。这是相互的,这是
文化的融合。
骨子里带有这样的文化特质,你想去写一个重
大的结构,但无论怎么写,读者都会觉得很委婉,这
是戒不掉、也无从戒起的。你就是用尽全身力气,要
写一个“粗犷”的东西,但还是不行,字里行间透出
的气息,还是小桥流水人家,还是如和田玉一般温
润刺绣一般细腻。
写作是从内心习惯的出发, 既是主观的追求,
又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不能勉强和扭曲自己。 所以
土地也好,文化的滋养也好,是融在一个人的生命
中的。
“改不了,也不要改。 ”范小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