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骄傲的孩子
发布：2019-04-29 10:52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我们对麦琼芳的采访，尽管因为开端的“审问式”访谈遭到麦妈妈的“痛
斥”，甚至一度几欲搁置采访。 但最终访问转入“自由式”访谈之后，麦妈妈渐入
佳境，声情并茂地把她和孩子们、老人们的故事娓娓道来，讲到动情之处，几度
潸然落泪。
但是我还是有一个特别想问、但“风险”又是最高的问题，根据我的分析，这
一“比较式”问题绝对逾越了被访者的底线，最严重的后果可能会惨遭驱逐。
但是又不得不问。
“麦妈妈，在您抚养的这 87 孩子之中，有哪个是最值得你骄傲的？ ”我小心
翼翼地抛出问题，还掺杂了一点暗示这是非正式问题的笑声。 我预想的答案是
一顿爆炸式的回应：我的这些孩子，个个都值得我骄傲，我对他们所有孩子都是
一样的爱。 甚至可能最后还会附送一个“滚”字。
然而我错了。 麦妈妈神色陡然凝重起来。
“我最骄傲的孩子啊，已经不在了。 ”
1
在每年黄骏的忌日来临之际，雪儿都会给麦妈妈打电话问候。
去年冬天，雪儿一如既往地打来电话，和麦琼芳聊了很久很久。 “妈妈，你的
身体可好？ ”
“好啊。 雪儿，你怎么样？ ”
“我也很好。 妈妈，我在部队嘛，老样子的，一直很好。 ”
麦琼芳劝她：“雪儿呀，骏儿走了二十八九年了，你也差不多都要部队转业
了，你也该找个人成个家了。 ”
雪儿说：“妈妈，没事的，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我这个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我只装得下骏儿。 ”
2
那年冬天。 南方温暖，北方寒冷。 但是南方不知道北方的冷。
南方的麦琼芳，儿子出生刚刚一岁。
在人们遥望着年关之时，麦琼芳收到了黄骏的来信。
“妈妈，我好想吃你做的饭菜！我有一个战友，也特崇拜你，想跟我一块儿回
来过年。每天都听我说你做的什么菜什么菜，听得耳朵都起茧儿了，所以这一次
一定要跟我回来领教一下。 ”
但是很快，等骏儿回家过年的期待就被一封来自部队的电报删除了。 “妈，
请即来我连队接我回家过年。 ”
黄骏。 不用看落款。
黄骏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在祖国北方某海军连队。 这个要求很特别，居然
“狂妄”到要求妈妈到部队去接他。 但是这个电报语气如此地不容置疑，麦琼芳
想都没想理由，立刻跟单位请好假，打点行装，按照部队给定的线路，就出发了。
路程很艰难，转了数趟车，火车、飞机都坐上了，最
后搭乘中巴车到达一个小县城，下车后，就看到有解放
军战士举着“麦妈妈”三个字的牌子，在等她。
上车开了好久好久。 军车终于进了部队大院，两排着
装整齐的战士排列在院中，麦琼芳下车的时候，他们齐刷
刷地行军礼致敬。麦琼芳以为这是部队欢迎客人的常规礼
仪，一时间受宠若惊，不是该如何还礼。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同样身着军装，迎上前来，神情庄
重，抓着麦琼芳的手，做自我介绍。 “我叫雪儿，是黄骏的战
友，这几天都会由我陪着您，妈妈。 ”
麦琼芳问：“骏儿在哪里？ 怎么不出来接我？ ”
雪儿说：“骏儿在外面执行任务，还没有回来，回来之后
马上来见您。 ”
3
晚 8 点多钟，才开始吃晚饭。 几个干部模样的军人走
过来，雪儿介绍说是连长、指导员和首长。 连长说：“麦妈
妈您好， 这是省军区的某政委， 他是专门过来看望您
的。 ”
麦琼芳当时就傻了，骏儿这是立了多大的功，要这么
大一个领导出来接待自己？
政委说：“麦妈妈，一切都好吧？ ”
麦琼芳说：“都好，都好。 ”
政委：“您一路奔波，受累了。 ”
麦琼芳：“不累，不累，黄骏在哪里啊？ ”
政委说：“黄骏同志出去办事了，还没有回来。 您等一等，明天就能见到他
了。 ”
4
当夜，住部队招待所。 雪儿一直陪着她。
“妈妈，您好好休息，明天早上部队的车带咱们一起去看骏儿。 ”雪儿对麦琼
芳的称呼从一开始就是“妈妈”，而不是如其他人一样称呼“麦妈妈”。但是，这一
点麦琼芳并没有注意到，而她当时也并没有想到，雪儿就是骏儿写信回去提起
的那个特别想吃麦妈妈烧的饭菜的“战友”。
进了部队之后，黄骏几乎每个月都会给麦琼芳写信，告诉她他在部队的学
习、训练和生活，他在部队总是会讲起他的麦妈妈的故事，和战友们说起麦妈妈
拿手的一道又一道他们从未吃过的那些美味。
在他的最后一封信中，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个角色，就是那个跟他关系最好
的战友，也是最经不起诱惑的一个，当他眉飞色舞地描述麦
妈妈烧的饭菜的时候，对方就馋得吵闹着一定要跟他回去过
年、探亲，见一见这个神奇的麦妈妈，把麦
妈妈的菜吃到腻。
雪儿就这样一直陪着她，聊
天， 讲述黄骏在部队的生活，就
如同黄骏在信中所描述的一样，
说起麦妈妈的美食， 可把战友们馋
坏了。 当轮到麦妈妈讲述，黄骏在家里
的那些故事时候， 当麦妈妈讲到眉飞色舞、哈
哈大笑时候，雪儿怔怔地看着麦妈妈，眼角却忍不住流下
泪来。
麦琼芳看到了， 她已经
意 识 到 这 次 骏 儿 让 她 来 部
队 ，不 是 他 立 了 大 功 ，而 是
一些不好的事情，一定是出
了什么事，受伤或者残废了
等等。 “雪儿，骏儿到底是发
生了什么事？ ”
雪儿说：“妈妈，您不要想
很多，明天您就可以看到她了。 ”
5
那个夜晚很漫长。
漫长的夜晚，让麦琼芳无法入睡。
到深夜 4 点多的时候， 听到阳台上有人在
轻声地哭泣，麦琼芳披衣而起。
“雪儿，你在哭什么？到底黄骏怎么了？你告诉我啊，没事
的，妈妈承受得了！ ”
“没事，真的没事。 等天亮了我保证您看得到他。 ”
6
吃完早餐，已是 8 点多了。 省军区的首长来了，战士们列
队敬礼，有很多人。
麦琼芳上了两辆车中的一辆。 雪儿坐在她身边，一直抓
着她的手。
车又开了很久。 雪儿说：“妈妈，马上到了。 ”
麦琼芳问：“这里是哪里？ ”
雪儿说：“骏儿就是在这里出差的。 ”
进了大门，气氛立刻如天黑一样暗沉下来。 车门打开，雪
儿搀扶着麦琼芳，她的一只脚迈出车门，第二只脚就迈不动
了，僵硬在那里，听不得自己的指挥。
她的呼吸和嘴巴也一样听不得自己的指挥了。
“妈妈，骏儿已经不在了。 ”
麦琼芳的膝盖剧烈抖动起来。 雪儿哽咽着说：“妈妈，走
吧，我们去看看他。 ”
一片肃杀的殡仪馆，悲沉压抑的灵堂之内，哀乐响起时，
两排解放军战士长时间敬礼。 首长过来，和雪儿一起扶着麦
琼芳进去。 麦琼芳看着黄骏的遗体，化着厚厚的妆，没有半点
生前的模样。
“这不是黄骏。 ”
“妈妈，这就是黄骏。 ”
“你们把盖子打开，这里不需要盖子，我要看一看，他的
每个部位，我一摸就知道是不是我的孩子。 ”
各种可能想遍，也没有想到以这种方式跟骏儿见面。 麦
琼芳悲不能自已，不停摇晃着黄骏的遗体：“骏儿，你起来跟
妈妈回家，不要在这里躺着，你这样跟妈妈见面没有礼貌知
不知道？ 妈妈承受不了啊！ ”
雪儿尽力地扶起麦琼芳。
麦琼芳听到了她的骏儿的全部的故事。
7
那一年的黄骏已经转成了志愿兵，当兵成瘾的他在部队
表现积极、勤奋刻苦，誓言要当一辈子的兵。 也正因为什么事
情都是抢着干，所以连队领导、部门头头做什么都喜欢带着
他。
那天是跟司务长一起出去开车采购年货。 回来的时候，
他们路过一条结冰的河。 远远的河上有两个孩子在滑冰，他
们手搀手小心翼翼地在冰上走动。
坐在副驾驶上的黄骏远远看着两个孩子突然双双摔到，
未来得及笑出声，就突然变成了一声大叫：“不好！ 他们掉下
去了！ ”
司务长赶紧停车。 两个人一前一后跳下车，朝着孩子落
水的地方跑过去。 跑在前面的黄骏朝着司务长大喊：“司务
长，你在上面负责接应，我会水，我下去救他们！ ”
司务长远远就看见黄骏连衣服鞋子都没有脱，就那样裹
着棉衣棉鞋扑通一声跳入了冰冷的冰窟。
司务长在冰面上试着用石头把冰洞边缘敲得更大一点，
使边缘部分是更牢固的冰面，这样会具有更好的承载力。
过了一会儿，一个孩子被黄骏托了上来。 黄骏在水中喊：
“快拖上去，下面还有一个。 ”在极寒冰水侵袭之下，声音已经
颤抖不连贯。
司务长喊：“黄骏你不行就上来啊！ ”在喊声中，黄骏已经
一个猛子又扎进了冰水里。 司务长已来不及看黄骏状况，用
力把孩子拖上了冰面。 孩子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必须立即进
行急救。
司务长捏开孩童的鼻子，对他进行人工呼吸，又按压孩
童的胸部。 不一会，孩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水来，也恢复了
呼吸。
这个时候第二个孩子又露出了水面。 来不及多想，司务
长又把第二个孩子拖了上来。 第二个孩子比第一个落水时间
更长，开脸色青紫得更严重，刻不容缓，司务长立刻又对开始
施以急救，不停地按压胸腔、人工呼吸交替进行。
这时候周围居民有路过的已经报了警，不一会儿 110 警
车、救护车就都来了，响着不同的警报声。 一番操作，司务长
会同急救人员一起，把两个孩童抬到了急救车上。 转过头来，
看到冰窟，
精神意志瞬间崩塌。
“黄骏，黄骏！ ”
司务长哭喊着爬向冰窟，冰窟静静地，连波纹也业已平
息。 他的战友，已沉入河底，悄无声息。 其实，他也只是个孩
子，才刚刚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有一个极美好的未来等着他。
进行打捞的群众，直到第二天天亮，才找到黄骏的尸体，
厚厚的棉衣棉鞋包裹着冰一般的身体。
8
父母双亡的黄骏，幼儿时候就被麦琼芳带到了家里。 性
格特别活跃，调皮，不断地给麦琼芳制造“惊喜”，经常被麦琼
芳以“家法”伺候。
是怎么样的一个“家法”呢？
不管男孩女孩，一律要穿上一双高跟鞋，嘴里横咬一只
筷子，要做出标准“微笑”的表情，露出 8 颗牙齿，头上顶一本
书，书上是一只碗，碗内盛满水。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满 30
分钟，惩罚宣告结束。 碗内水不能洒出更不能掉，否则会追加
惩罚 5 分钟或 10 分钟。
更严重的是，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你还要接受其他
兄弟姐妹们的冷嘲热讽：“咦，你也有今天！ ”“微笑的滋味如
何？ ”这种取笑简直是摧毁意志力或动摇注意力的“毒药”。 没
有一个孩子愿意挑战“家法”。
但是有一点，黄骏对自己的学习却有着极致的要求。 从
读小学的时候开始，对他来说，功课不考 100 分就是不及格，
他会自动拿上一系列的“道具”，站到门口，执行“家法”。
与麦琼芳收养的大部分孩子都以上大学为目标、上名牌
大学为最高目标不同的是，黄骏的志向最为特殊，那就是当
兵，当一辈子的兵。 为了当兵，他甚至跟麦琼芳闹上了。
麦琼芳问：“你为什么要去当兵呢？ ”
黄骏说：“我要像外公和爸爸一样（指麦琼芳的爸爸和丈
夫，都是军人出生），解放全人类！ ”
麦琼芳说：“当兵是一件好事，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你去
解放全人类了，你要做的是保家卫国。 既然你决定了，那妈妈
支持你。 ”
9
“骏儿，你在这里等着妈妈，妈妈去给你准备一些东西。
你是我们家的骄傲，你的那些小弟弟小妹妹们，永远都会记
得你的事迹，他们继承你的品质，会为你完成你的梦想和事
业。 ”
麦琼芳请求所有人都出去，她要和她的孩子私下里说一
些话。
“骏儿，虽然你这样跟妈妈见面，但是妈妈原谅你了。 但
是妈妈不能原谅的是，你是一个会水的人，怎么可以以这种
方式离去？ 不脱鞋子、衣服就下去救人，妈妈不能原谅你。 你
到了天堂也要记住， 如果在那边救人， 一定要脱掉鞋子衣
服。 ”
她独自一人，为骏儿换上了家乡的服装，为骏儿准备了
送行的饭菜。 拿一张凳子，坐在那里，她已没有力气站立。 一
边为骏儿换衣，一边如拉家常一般，回忆起骏儿生前的点点
滴滴。 所有的画面，涌现在脑海中，一帧帧一幕幕，恍如昨天。
举行完了所有的丧礼仪式和追悼会，部队追认了黄骏为
烈士。 麦琼芳要携带骏儿骨灰盒返回家乡，让爱儿入土为安，
部队和当地政府部门再三请求，留下英雄三年，使其英雄形
象供战友缅怀，其英雄事迹供社会和孩子们学习。 三年以后，
当送英雄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10
三年后， 麦琼芳和雪儿携带黄骏骨灰盒回到了家乡，葬
她最骄傲的孩子于其生身父母之侧。 麦琼芳带着雪儿来到家
里，为她烧了黄骏提过的每一道菜。
此情成追忆，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