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州如见故乡

发布:2019-09-04 16:11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可能没有第二个城市能有苏州这般如此之多的别名:姑苏、平江、吴都、东
吴、勾吴、吴中、吴下、吴门、吴州、吴郡、长洲、茂苑、鹤市……
花样繁多的名称倒是适合入诗词,可以根据不同的需求选取不同的名字,以
及它们背后关联的时代掌故、历史记忆和文化经验。 而作为读者,我们需要从这
些花样繁多的名目和别称中,发现苏州的真身,这座城市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种
种。
苏州的历史很悠久,可以上溯至殷商末年的“勾吴之国”。 公元前 11 世纪前
后,周武王灭商,将当时为南迁周族后人统治的勾吴,纳入了新的分封体系,是为
吴国。
及至春秋,王纲解纽,诸侯群起争霸,吴国实力增长,渐与中原大国交往。
到寿梦和诸樊两代王的时期, 吴国都城逐步迁到如今苏州古城附近的位置
(此说尚有一些争议,本文存而不论),建吴子城,距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了。 苏州
终于有一国首都的规模,要到诸樊的儿子阖闾在位的时代,大臣伍子胥在此地主
持建造了一座巨大城池,号阖闾城,其基本轮廓至今可见,就是现在护城河内的
苏州古城区范围。
而与苏州建城史密切相关的伍子胥,两千余年来,精魂仿佛依然萦绕在苏州
城上空:城西有胥门,西南有姑胥山,城外有胥江,吴中还有胥口,苏州的端午不
纪念屈原而纪念伍子胥。
甚至,苏州之名里的“苏”字说不定都得自于胥字,要不然为何“姑胥山”又叫
“姑苏山”呢……
至于吴国及伍子胥后来的故事,算是家喻户晓了吧? 阖闾的儿子、吴国的末
代王夫差,与伍子胥、越王勾践、西施甚至范蠡之间发生的纠葛,爱与恨,称霸与
败亡,一国一身的兴衰生灭,惹出无限唏嘘。
夫差在吴国全盛时期于城外营建的那些象征繁华和享乐的建筑, 别苑离宫
如馆娃宫或姑苏台之类,变作丘墟,剩余些许陈迹、一个空址,却都成为了后人凭
吊兴衰的由头:
故国荒台在,前临震泽波。
绮罗随世尽,麋鹿古时多。
筑用金锤力,摧因石鼠窠。
昔年雕辇路,唯有采樵歌。
这是刘禹锡的《姑苏台》。 震泽即太湖,苏州西邻太湖,故谓之“前临震泽波”。
唐朝距吴国灭于越国已一千余年, 仅剩姑苏台等的遗迹可供凭吊。 繁华早已消
歇,爱恨俱为尘土,灵岩山上早就麋鹿成群,不再是吴王的禁苑别馆。
颔联和尾联是刘禹锡的兴亡感怀———当初建筑姑苏台花费了多少物力,凝
聚了多少心血,如今俱已颓败,成为鼫鼠的窝聚地;那时从城内通往姑苏台、载有
吴王与西施的车驾如此华美,如今这条路上,只有樵夫随性唱出的山歌了。
城外的姑苏台和馆娃宫是后来者唏嘘于吴国历史的一大话题。 相比之下,位
于城西、处在胥门以北的阊门,亦起类似的作用,范围更广,象征意味更浓。
被李世民誉为“百代文宗”的陆机,《文赋》和《平复帖》的作者,东吴名将陆逊
的嫡孙,论籍贯是松江华亭,然而唐以前的华亭在行政上属于苏州,所以他们一
家当为苏州人。
苏州人陆机写有《吴趋行》诗,其中几句道:
吴趋自有始,请从阊门起。
阊门何峨峨,飞阁跨通波。
重栾承游极,回轩启曲阿。
蔼蔼庆云被,泠泠鲜风通。
山泽多藏育,土风清且嘉。
这几句不外乎写阊门的壮丽与雄奇,苏州城的物产丰富与风土清嘉。 但最重
要的一点是,它点明了阊门的意义:早在晋初,这座城门就被视为重要的地理标
志,对于苏州古城的形象和历史,有着极重要的象征与见证功能。 题中“趋”意为
“门外”,吴趋犹言吴门,指苏州。 城内有枕河的古街,即名吴趋坊,来源颇为古老,
其地离阊门和艺圃都很近,然而除了沿用旧名外,其余皆非复古时光景。
陆机写《吴趋行》一千余年后的明洪武三年(1370 年),高启写了一首同题
诗,说家乡的繁华与文采风流,接续的还是陆机缔造的传统,倡言吴地的繁华,物
产的丰富,风土的清嘉。 这些其实与数百年后周作人的感想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物资充裕,生活安适”、“文化的空气与环境”。 仆本吴乡士,请歌吴趋行。
吴中实豪都,胜丽古所名。
五湖汹巨泽,八门洞高城。
飞观被山起,游舰沸川横。
土物既繁雄,民风亦和平。
……
五湖亦指太湖,而苏州城的“八门”,从伍子胥的时代,历经风雨沧桑,至今多
在———哪怕它们的物质载体材料早已换过无数遍了。
从古城往西出阊门,过护城河继续向西,到阊胥路后,折向北,步行即可到山塘
街的东南一头。 就在这片地带,有座“唐少傅白公祠”,供奉着所谓“山塘始祖、乐府诗
神”,即那位家喻户晓的大诗人白居易。
之所以如此隆重地在山塘祭祀他,是因为山塘河的开凿与塘路的修筑,是他在
任期间主持的。 白居易在任上虽然只有一年多,但山塘能有日后数百近千年的繁华,
却源于他的决策。
若以城市特色来比附诗文体裁,各大古都可比先秦古文或汉大赋,其他城市各
有说辞暂且不论,而苏州则更像一首诗。 无论从它的字眼和音节展开联想,还是结合
其历史文化进行感知和理解,苏州这个地名似乎天然富有诗意,就与诗注定要结缘。
而这座城市,以及以这座城市为核心的吴地州郡,光在唐代一朝,就迎来过三个
诗人长官(州刺史,亦称太守)。 更重要的是,这三位长官都不是科举大兴后凡为官即
能写点诗的类型,而是都可称之为“大诗人”的那种人物。
其中就包括白居易。 在白居易之前,是韦应物;在他之后,是前面提及的刘禹锡。
韦应物任苏州刺史时已五十二岁,在此地真正任官的时间不满两周年,罢任后
在等待候选下一任的时间里,两袖清风的他没有回长安,而是借寓城内的永定寺,在
五十五岁上去世于苏州。
苏州不是韦应物人生的重头,而是终点,但他却在我们的文学史中,永久地占有
了苏州这个名称,被称为“韦苏州”。 做过苏州长官的人很多,诗人或文人长官不少,
但韦应物版的“苏州”是唯一。
而自有唐一代开始,这三位诗人长官的任期长短有别,但都因为他们的到来而
开始为苏州增色.南宋时期的昆山人龚明之,撰有一部地方风土掌故类的笔记《中吴
纪闻》,便在书中说:“姑苏自刘、白、韦为太守时,风物雄丽,为东南之冠。 ”而苏州亦
为这些诗人提供了无限的灵感与诗情。
仁风膏雨去随轮,胜境欢游到逐身。
水驿路穿儿店月,花船棹入女湖春。
宣城独咏窗中岫,柳恽单题汀上 。
何似姑苏诗太守,吟诗相继有三人。
这是自苏州离任、前往长安担任秘书监的四年多后,白居易为好友刘禹锡自礼
部郎中职位上调往苏州任刺史而作的送别诗。 此时的白居易,已从秘书监任上转调
河南尹,是唐代东都洛阳所在的河南郡的长官了。
诗的开头说,皇帝的恩德允许官员们迁转随调,一向被贬谪的臣子如今也能去苏
州这样风景优美的地方做官了。 颔联里的“儿店”和“女湖”,指当时的苏州名胜语儿
店、女坟湖———你去的途中,走水路必穿过语儿店,那里的月夜景色十分迷人;而你坐
的官船驶入女坟湖时,一片醉人的春色将迎候着你呢……
颈联涉及到两个典故,不是很好理解。 东晋与南朝梁时期的两位诗人谢眺和柳
恽,一个担任过(安徽)宣城太守,一个担任过(浙江)吴兴太守,都是知名的太守诗人。
颈联说,你看着两位诗人在太守任上,只能自顾自地写诗而没人唱和———独咏、单题,
也没法和友人共享在这些好地方任官的感受与经验。
于是尾联的自豪感就呼之欲出了:他们怎么比得上我俩呢,算起来做过苏州刺史
的诗人就有三位了,而我们还能前后相继,彼此认识。 此时的白居易不知道是否想起
了自己十一二岁的年纪上,为躲避战乱,随母亲从徐州到苏州寄寓于亲戚家的那段日
子———当时的苏州刺史,正是他很仰慕的前辈诗人韦应物呀。
也是在苏州任上,或者最晚至离苏州任前后,白居易又写了《故衫》。在这首诗里,
他回忆起自己几年前(821 年)开始穿的这件绯红官袍(唐服色制:四品着绯,五品浅
绯),这些年来陪自己经过的那些岁月———
暗淡绯衫称老身,半披半曳出朱门。
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
残色过梅看向尽,故香因洗嗅犹存。
曾经烂熳三年著,欲弃空箱似少恩。
白居易自认为,被贬江州司马以来,官运不亨通,直到半百之年,才穿上这身绯红
官服,可谓时运不济。 不过好歹穿上了,这些年来,从中书舍人,到外放杭州和苏州两
地刺史,都穿着这一身绯袍,虽然已旧,却舍不得把它仍在衣箱里闲置,因为念旧,而
这身衣服记录着过去三年多里不拘形迹的愉快时光———
它的上面,有在杭州时期沾染的酒痕;它的袖内,曾携过在苏州任上新作的诗稿
呢。 为什么回顾过去几年的历程,感慨横生,要把这身绯袍“弃空箱”呢? 难道不再穿
了吗?
事实上,他确实不再穿了。 公元 826 年,他在苏州刺史任上因病辞职,接着在第
二年回到长安,升任秘书监———唐代的秘书监是秘书省长官,从三品,到这个职位上
的他,得以穿紫袍了,那是帝国高级官员的一等服色。
而那领伴身数年的绯袍,见证了他在苏、杭两地的美好时光。 那或许是他人生里
为数不多的好时光之一:“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 ”
比起江州司马那领青衫上“天涯沦落人”的泪痕,酒痕与诗迹,总归要美好一些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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