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闲话
你的日常生活,
就是你的殿宇,你的宗教。
何时你进去,把你的一切都带了去。
带着梨耙和铁炉、木槌和琵琶,
这些你为着需要或怡情而制造的物件。
——纪伯伦
手洗一条陪伴了自己长达24年的围裙。蓝底上有青白渐变色花朵的围裙,是很有垂感的那种厚涤纶面料。
还能记得是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镇上逢集,与母亲在新街上的成衣批发市场里闲逛。看到地摊上一大堆布头里面有这样的一块布料,一眼便相中。当时母亲问我,这样一块布能做什么呀?对她说,看着入眼,喜欢上面幽静带有隐秘感的青白渐变色花朵。母亲说实在喜欢就拿上好了,花不了几块钱。付给老板四块钱,带了这块布回家。
暑假很快就过去,九月份研究生入学前,在家里提前整理东西。母亲说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最好都带上,省得到了学校再买。想想还应该带一条围裙,以后在水房洗衣服的时候就会方便很多。又想到之前买的那块蓝底花布,就对母亲说,干脆做条围裙算了。当时母亲在家里还常做缝纫活,没费太长时间,一条边边角角与两根横带都杂得工整结实的围裙很快就成形了。离家去那个对于自己来说还是陌生的城市读书前,把围裙叠得整整齐齐的塞进行李里面。只是不曾想到,它能成为身边诸多东西中陪伴自己最为持久的物件之一。
多年来,生活不时处于辗转之中,不断丢弃的东西实在太多。但这条围裙却被自己从北方带到南方,一直留在身边至今。因为面料厚实,也不掉色,二十多年过去好像没有任何一点点变化。也或许其实它早有变化,只是那种变化太过细微,不是仅凭肉眼就能辨析出来。本质而言,这世间不存在任何坚固和不变化的物事。好几次清理物品,觉得用了这么久的一条围裙,早就应该废弃了。但是最后一刻又还是把它留下来,是心在挽留。因为心清楚明白地知道它所承载的记忆内容。
其实自己一直是属于那种有强烈怀旧情结的人。一些微不足道的物品虽说老旧,但它们却是某种意义上的提醒。其间蕴藏有曾经某时某刻的浓郁情绪,有往昔的某个瞬间和当下的真实记忆。
女儿两岁多的时候,看我在洗衣服,她也要洗。于是就让她参与进来。她又看见我腰间系的围裙,也表示要和妈妈一样。当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给她用,就把这条围裙从自己腰上解下来,给她缠在身上。两岁多的小宝宝,围裙几乎能把她包住,但她还是坚持要用。记得那是个冬天,她还穿着外婆为她做的那件大红色缎面棉衣,蓝色的花围裙裹在小小的身体上,她快乐地在地板上转圈圈,咯咯笑个不停。之后,包裹得鼓鼓囊囊的小身体蹲在地板上塑料盆子边,一边像模像样地认真揉搓着衣服,一边还不停地会问:妈妈,妈妈,洗衣服就是这样吗,我洗得干净不干净?夸她说,你很棒啦,她又开心地笑起来。
十几年的时光就那么一闪而过。那个要和妈妈一起一起洗衣服的小小孩童早已是亭亭少女,而当年那个年轻的母亲岁月也已在她身上留下或明或暗的痕迹。
这个当下的自己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和还原彼时的那些瞬间——年轻母亲与幼小女童一起蹲在地板上洗衣的情景,母女快乐的身影就在不远处的时光之河中浮泛波荡和停顿。感觉只要轻轻随手一挥,就可以把那些流逝的时光再拽回来。往事历历在目,顿时眼热。
虽说人是感官动物,但很多感觉还是会随着时间冲蚀,而逐渐淡忘而貌似从未有过发生。身边一些老旧物件的在,却会成为一种本然的提醒,成为一种找回记忆所依凭的介质。也因此,这条蓝底白花的围裙一直被自己保留和珍惜。内心里总会觉得那些细小零碎但又结实美好的记忆需要一再辨析和确认。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无法和不能再记起所有的发生,一切最终都会交还于永恒,被它全权接收。
有谁不是这个喧嚣热闹世界的暂居者呢?自己当然也是,某个当下存留的记忆更是。
不知不觉,春日已至半。春分日,在媚好的阳光下与少年时的小伙伴聊天。才知道两年他已携妻子举家搬迁,离开之前居住的那个城市。平时联系并不太多,微信朋友圈里常能看到他的生活状态,知道一切安好。
两个人谈起孩子,一直记得他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儿子,二宝是个女儿。他笑,说,我哪里来的姑娘啊!哈,却是自己记错!他说大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上班了,小儿子还小一些,正读书。时间太快,快得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心态并没有太多变化,仍是积极乐活,安然顺遂。岁月的年轮心照不宣地映印在自己身上,头上隐现的根根白发,眼角细碎可爱的皱纹,无一不是岁月的素手清拂所致。眼见得身边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熟了,自己能不变化吗?他们可是最好的参照与明证呀。
彼此好多年都未曾谋面。他们平时都忙,大概也只有过年过节才回镇里。而自己这些年几乎都在江南了。暑假偶尔回老家陪父母待些日子,寒假只想安心在自己家里放松身心。想想自己也许太懒了吧,甚或有些自私呢。都由了自己,也算是对自我的某种成全。他说,等你有时间了来我这里,带你吃全世界最好吃的肉夹馍。哈,好呀,太好了!想到诱人的肉夹馍,瞬间就会生发出饥饿感。在江南生活多年,不得已的时候才吃米饭,面食仍然是自己的钟爱之物。童年和少年时期早已形成的饮食习惯如同个性般坚固结实,成为生命构架中难以替换的部分。
记忆中他还是读大学时如风般的青春模样。他是自己少年时异性朋友中能玩在一起的小伙伴之一。记得高考结束后,还有另外一个小伙伴,三个人傍晚在夕阳中骑着自行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快乐穿行。当时,大家都有不同的心愿。记得当时自己说想要学法律,以后做一个大律师。他俩也是各有想法与志向。但后来,我却读了中文,他俩一个读了外语,一个读了财会。我一直读书,也因此从未离开学校,做了少年时从不曾想到的一份工作。他俩毕业后就直接上班。后来大家都忙着各种事情,各有周折辗转,定居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和生活。三个人少有会面。
他问我,老家土话还会不会说。我说,当然会,溜得很!曾有那么一阵子,自己需要语境才可以在方言和普通话中自如转换,但现在根本不需要。有时还在家里会突然说起方言来,说完会认真地问男人和女儿,能听得懂吗?他们表示都可以。女儿偷偷地笑,说妈妈你说的土话我基本都能听得懂,从小到大听多了,但我不会说。老家的土话音调比较重,在晋南多种方言中属于不容易听懂的那种,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离开北方,如同一株可以四处行走的植株,迤逦迢递从北方移植到南方,存活得倒也茁壮。的确,人的命运中很多际遇真的是无可琢磨与解释。
想到自己的“支持系统”中朋友关系的架构与成分组成,异性占有相当一部分比例。男性与女性在思维的角度和方式有诸多差异,探讨某些问题,他们很多时候更容易从事件和情景中跳脱出来而更为清醒理性。一针见血与洞察犀利,在现实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思维质地。自己其实从他们那里已经多有获益。和他们相处觉得自在爽然,也不觉得自己是纯然的女性。早年自己即有这样的中性感觉,现在这样的感觉更为强烈。
“女人最好有一半活得像个男人,像他们一样,不把情爱当作生命的唯一源泉,做些更重要的事。习惯承担,运用理性。习惯孤独,天性自由。这些缺失是女人在情感上输给男人的原因。”喜欢这样的生活态度与说法。也因此很多时候会觉得,雌雄同体才应是人生存的最佳身心状态。女性如果具备一些男性身上的质素与思维角度,或许能在生活中会更加从容优游吧。当然也会随之思考与此有关的问题:仅从生理角度给人贴上男人或女人的标签,的确是太偏狭和武断了。人的确是世间独特又复杂的存在,如何给这个群体分类和辨析,现有的语词和概念完全不够丰富和充分。
随着时光与岁月的流转,内里心性中刚硬执着的那一部分已经逐渐变化,最终默然内化于生命的圆融之河;自身女性柔软温和的那一部分,也因不断得到自我主动给予的养分而丰盛和润泽。这样的循环对自身是有利且有力的。有时会觉得自己的阴性部分在早年发育得并不够充分,原因很多。自己能够了知一些,但仍然是非常有限。生命中的这些局限已经逐渐被自己意识到,并在自觉中为之迁移和转化提供助力。又是一份不太容易的功课。但会一直坚持做下去。
生命中的诸多面向一直在真实呈现和表达,自己亦从动荡起伏甚至四面楚歌的不平衡状态逐渐走向中道与踏实。理性自足与平静安然是大部分的情绪状态。加法早已做够,减法也已开始。平衡与完满是终极的方向与追求,一直能看到自己的这一部分功课在持续推进。内心的力量也茁朴厚实起来,动荡、惶恐、焦灼等内在情绪少有升起。即使它们偶尔会再度逆袭,但是停留的时间一定不会太长。知道它们的特质与规律,也知道自我的监管机制已相对充分和完备,并一直在起作用。走走停停,来来去去,是很多事物的内在节奏,顺受即是。曾经读的那些书,走的那些路,其间所获得的那些经验与体悟,都一一作数。
能走在这样属于自己的一条道路上,应是生命逢遇的幸运与福报。也因此常常告诉自己,人应该抱持更多的静默与感恩,按照自己的内在节奏,不慌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