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泥土
发布：2019-06-04 12:08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母亲曾告诉我：“不亲近泥土的孩子，是长不大的。 ”
儿时的我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带一把故乡的泥土远行，才发觉原
来这样家就不再遥远。 带一把故乡的泥土出门，心会永远在家乡停留……
此次与故乡一别，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几番梦回，梦里推开家门，便是母亲
含笑的面容……
母亲在乡下整整生活了六十多年。 从她出嫁那天起，便守着那座宽大的院子和几
间破旧的老屋。 她没有去过大城市，也不知道外面的大城市是啥样子，但母亲心里有一
个乐园，那里不怕风吹雨淋，不怕日晒霜侵，那里盈满着幸福与关爱。 那是她永远厮守
的家，也是我在外漂泊时眷恋的港湾。
青砖黑瓦的老屋如今有些年纪了，但院内种着的两棵桃树依然枝叶茂密。 每年春
雷响过，当杨柳春风吹面而来，那两颗桃树就挂满了粉红的花瓣，绿叶衬托着，分外妖
娆。 那段日子，院子里总是弥漫出沁人的芬芳，混合着雨后潮湿的空气与泥土的气息，
让人魂牵梦萦。
花开花谢的第十个年头，我也离开了老屋，去镇上念书。 尽管如此，还是能经常回
家的。 高中毕业后，迷恋上了文学。 那时懵懂的我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人生，前路茫茫，
何去何从……心中唯一牵挂的是母亲日益苍老的容颜。
几番踌躇之后，终究我还是下了决定。
高考那年，我踏上回乡的路。
母亲倚在门框边早早地等着我归来，不停地用饱含思念与疼爱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
我会瞬间从她面前消失一般。 她拉着我的手喃喃地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的话，一低头，那发梢
里藏着的密密白发就顽皮地暴露出来。 我不禁一阵揪心。 母亲又老了许多啊。
顿时，想说的话徘徊在喉咙口，又默默咽了下去。
可是知儿莫若母，母亲很快发现了我的异样，把我拉到身边，关切地说：“小弟，有
什么话就对妈说，噢？ ”
我这才嗫嚅着道出心里的想法：想继续读书深造，而读书地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那……还能像以前那样经常看到你吗？ ”我摇了摇头，母亲便
半天不吭声，默默忙乎手中的活。 许久，才摸摸我的头，低低地说：
“去吧！ 到北京去好好读书，别让朋友和家人操心。 ”
我知道母亲对我是有期待的，像所有的父母一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所以她义无
反顾地支持我继续求学深造。 儿子又岂能令她失望呢？
离别的日子近得听得见足音。 隔壁母亲小屋的灯夜夜亮到很晚，而每一个从梦中
醒来的清晨，总看见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我，母亲没有说更多的话，直到
临别的那天，才明白她已将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儿细细缝进了两双厚单鞋里。
“出门在外，一定要走很多的路，把鞋带上吧！ ”
母亲把熬夜做好的鞋子塞进我的行囊，仔仔细细地为我收拾行李。 在她的眼里，我
永远是需要她照顾的孩子。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母亲啊，我这一走，便又是你枕边日夜泪流的牵挂啊！
临行那天的清晨，天空飘着冷冷的雨丝。
“妈，您回去吧！ 下雨呢！ ”
“不行，我要送你的，小弟！ ”
母亲执意要送我，我却奈她不得。 我和母亲并肩走在风雨中，母亲手中的油布伞不
知不觉已完全移到我头顶，我却全然不知，一任冰冷的雨水将母亲瘦削的肩头湿了又
湿。
绿皮火车静静地等在站上。 想到这一走，便远隔天涯，又禁不住黯然神伤，母亲佝
偻着腰背把我送到车厢前，我还在犹豫，她却不停催促我上车。
“小弟，到了那儿给妈捎个信，打个电话！ ”
“哎，好！ ”
我想说些什么，一时间千言万语哽在喉咙，不知道从何说起。 只是含糊地应着。
我鼻子有些发酸，转身进了车厢坐定，母亲仍然在窗口张望，见我坐了下来，好像
才舒了口气。
汽笛鸣响了，火车轮开始慢慢滚动……
母亲的影子慢慢地往后挪，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朝前大跨两步，极力靠近我
窗口，边小跑着边抖抖索索掏出一个红纸包，大声对我说：“把这个带上——”
我用力伸出手去接，但是总是够不到。 车速越来越快了，母亲也跑得喘了起来。 我
看到她苍老的面孔上道道的泪痕，像一根根针刺痛着我的心。
“妈，我收好了！ 你快回去吧——”
接过红纸包的一刹那，我的泪水像太湖决堤了一样，喷涌而出。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
弹呢？ 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我，在汽笛声声中哭得像个泪人。 然而我终于把红纸包接了过
来。
直到今天，母亲在车站上追逐着火车，那个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影子，还时时
清晰地在我的心里呈现。 那些随风滚落的泪珠化成了我对母亲的思念与感恩，永远铭
记在心灵深处。
忙碌过后，我在学校宿舍里坐定，想起母亲临走时给的红纸包，心里还琢磨着会不
会是我们家乡的特色小吃，或者她藏好的零食。 我轻轻地打开红纸包，里面却是五张十
元纸币，纸币下面是一把潮湿的尚散发着桃花香的泥土。
一辈子没离开泥土的母亲对我说过，不信谁也不能不信泥土，泥土里生长粮食和
良心，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对于泥土，来不得半点儿虚假，你欺骗了，你就会受到必然的
惩罚；你诚实了，你就会得到应有的奖赏。 同时，泥土是博大的，博大的胸襟可以化腐朽
为神奇；泥土是厚重的，厚重的德行可以承载世间万物。 凡有泥土的地方就能生长人、
牛羊、鲜花、庄稼、草坪和楼房……
想起来，这还是故乡的风俗，远行的人带上一包带钱的泥土，就能感受家人的牵
挂，就能一路平安。 母亲把她的祝福与祈祷都寄托在那一撮泥土上，陪伴着我独在异乡
的时光。
那一包故乡的泥土，芬芳着我的灵魂，夜夜枕在我梦乡。 每一个想家的梦里，我踏
进家门，就是母亲亲切慈爱的声音：
“小弟，你回来了！ ”
纵然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初的青涩年纪，在城市喧嚣的夜晚，在出差远行的日子，
在想念家人之时，我依然会拿出那块已经干结的泥土，好似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呼唤
着我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