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雪落过的地方
发布：2019-05-15 21:02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听奶奶说，一九六六年，那年的雪出奇的大。
那一年，奶奶第六个孩子———我爹，出生了。 大雪
堵门，途中人鸟声俱绝。 爷爷出远门跑差去了，尚在月
子里的奶奶， 自己照顾自己， 把珍藏起来的一小勺白
面，在沸水里搅拌成面糊糊，放几朵葱花，撒几粒粗盐，
就是一顿新鲜肥美的大餐。
又是一夜大雪纷飞，如絮大雪不断撕扯着，北风张
大嘴巴吼了一夜。
“那雪就像狼嚎一样的，可吓人了。第二天一大早，
我就打开门，竟然发现门口立着一个雪白雕像，怀里还
有婴儿哭。 我吓坏了，赶忙把她扶进屋里，用苕帚帮她
扫干净雪，这才认出原来她是咱们村的一个女人。我还
没张口问，那个女人就抱着孩子，扑通跪地，让我给她
和孩子一口吃的， 我慌忙把刚煮好还没来得及喝的疙
瘩汤盛半碗给她吃，生怕她冻死了。 再说，她怀里还有
个孩子呢，哎……”奶奶脸上现出悲悯的神色。
“‘大姐，你真是个好人，我，我对不起你呀。 ’她喝
了我给她的疙瘩汤后，没有血色的脸红泛了些，一把鼻
涕，一把眼泪地跟我说了很多很多。 ”
“奶奶，她说了什么呀？你讲给我听嘛，我最喜欢听
你讲故事了！ ”我说。 我喜欢听奶奶讲故事。
奶奶继续讲。“以前哈，你爷爷是生产队里的干部，
对队里的社员都很照顾，又热心肠，很多人都念你爷爷
的好。那个女人也是个可怜人，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了
丈夫，只留下孤儿寡母苦熬着，也差点饿死。 你爷看到
了，也是不落忍，就偷偷给她家送点高粱米，这才就活
了她们的命。可是呀，一来二去，她竟然看上了你爷，俩
人好上了。 ”
“天哪！ 然后呢？ ”小小的我，睁着好奇的眼刨根问
底。
“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比你爸大几
天，是你爷爷和她一起生的。 ”奶奶边给我剥着瓜子，边
讲着，脸上没有一点悲戚或者一个女人应有的恨意。
“啊，那你还给她疙瘩汤喝？ 哼……”我气呼呼地
说。
“宝，那个年代，能活着是最好的。还有什么比生命
更要紧的呢？ ”奶奶俨然是一个历经沧桑地哲学家。
“那她怎么还好意思去咱们家找你呢？ 胆肥得很
呢！ ”我愤愤道。
“她被她婆家人扫地出门了，想让她跟孩子一起冻
死在冰天雪地里……”奶奶停止了剥瓜子，用铁棍翻了
一下给我在壁炉里烤着的地瓜。
“然后呢，她们哪去啦？ ”我继续穷追不舍。
“她带着孩子在咱家过了三四天，我吃什么就给她
吃什么，直到大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她吃过早饭，帮我
收拾妥当，抱着孩子又给我跪下了，连续磕了三个头，
说是要走了，不能老这样连累我，毕竟那时真是缺吃少
喝。 她走了，抱着孩子，哭着走着，很快就看不见了。 听
说后来她改嫁了，组成了一个家庭，也又生儿育女，日
子过得还不错。 ”
“奶奶，你不生爷爷气吗？ ”我问。
“怎能不生气呢？傻丫头，我也是女人呀，但我更是
一个当娘的呀！ ”奶奶说这话时，在炉火的烘烤下，双颊
微微开出了红晕，美丽极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 1966 年的雪天。
我出生在 1986 年的雪天。
奶奶给我讲故事时，是 1996 年。
如今，又是大雪纷飞，奶奶走了，爷爷走了。
那个男孩，不，那个大伯，我见过，跟我爹长得很
像，方正的脸，大大的眼，浓黑有型的八字胡，走起路
来，快步如风。
我是在爷爷的葬礼上看见他的。 他那天什么也没
说，也没掉一滴泪，只是作为一个外乡人，默默地上一
柱香，磕了三个响头就走了。
我在奶奶的葬礼上也看见他了。 他那天什么也没
说，也没掉一滴眼泪，也只是默默上一柱香，磕了三个
响头，就走了。
又落雪了， 那些雪落过的地方， 从不留下任何痕
迹。 但那些过去的时光，不会因为过去就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