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我害怕死去(5)
因为她,我害怕死去(5)
(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间亦如此。它依旧在悄然中前行不止,从不会为世间任何人事物的发生停驻其规整有序的脚步。
时不时会一个人陷在无边的落寞不安里,焦躁沉郁的时候就会不停问身边的男人:唉,你说我会不会死啊?我死了女儿怎么办啊,她还是个孩子啊。我不想死,我得好好活着,我还要陪伴我最爱的孩子。他也是给予不断的安慰,说不要担心啊,等时间到了我们再去检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身体一向不错。唉,“应该”这样的词语是多么的无力与虚弱!
她已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三个月后的高考是高中生活的最后终结,能知道和懂得她身上所承担的压力所在。高三的时候,她像一匹矫捷的黑马猛然跃出重围,这仍是之前未曾预料到的事实。但能否在最后的关头保持最好的状态,都是未知。也一再地向她表示,在心理上尽量放松,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尽力就好。无论做任何事情,只要自己尽力了,以后便不会因为当初没有使尽全力而后悔和自我攻击。至于高考之后的任何结果,作为父母的我们完全可以接受。人生是一场马拉松,长着呢,变数太多,只要自己的确在每个当下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已经算是圆满。
她的话很少,有时亦略有焦躁,但仍是大考前的正常状态。自己也还是会像往常一样抱抱她,亲亲她,拍拍摸摸她的后背,传递给她母亲的温暖与力量。告诉她不要害怕,有爸妈在,只要尽力即可。抱着她的时候,如同她还是我怀中那个曾经幼小柔软的婴孩。感慨岁月流逝太快,有时又会偷偷流下泪来。唉,真的想能多陪伴她些日子,她还是个孩子呢。内心默默祈祷自己可以平安无恙,可以获得足够的健康能陪她走得更长更远一些。
那段日子,三个人在家里都很少谈论与考试有关的任何事情,大家只是平静地各行其是,做好自己手头的工作和学习。高三那一年是全家人同舟共进、齐心协力的时段,家庭气氛温暖,和谐有爱,每个人都在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样恰如其分的状态,应是各自努力成长的结果,也是彼此善缘的不断推进和延展。知道这是她生命的重要时间节点,也知道她是可以顶住任何压力的孩子。她也一直在按照自己的节奏,完成学习计划。和男人来来回回跑医院的事情也不多说与她,但终究还是被她捕捉和察觉到。
有一天,她认真地问,妈妈你身体到底怎么了?也认真地告诉她,妈妈只是身体略不舒服,需要去医院多做几次检查而已,并无大碍,尽可放心。她也会抱着我安抚说,妈妈你一向身体都还不错的,要相信自己哦!妈妈,你知道吗,我很爱你呀,你一定要好好的!答应她说妈妈知道自己会没事的,你快去忙自己的事情吧。看着她整日忙碌于学习,内心里还是有很多难过。非常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给予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再多一些的陪伴与爱护。
而自己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一切都是未知,是生与死的未知。未知带来的的仍是恐惧与不安。有时会半夜醒来,觉得死神就在身边,对自己拉拉扯扯,不怀好意,会惊恐地流下泪来。这些年,身边突然离世的人太多,非常清醒地知道死亡从不与人讨价还价。“死亡是位细心的收获者,不会丢下一穗大麦”,死亡真正要来的时候没有谁可以阻挡它的脚步,它就是可以那样轻易地带走一个又一个的人。
清楚知道自己迟早亦会在被带走之列,但只是不想这么早就被带走。但愿能再拥有一些时间,祈祷被死亡迟一些带走。我需要时间,时间在那个当下变得越来越重要。至于可选择的空间与余地究竟有多少,仍是无人可知。
(十)
可以时时觉察到自己对死亡的诸多恐惧,其中亦伴生有软弱、悲伤、自怜、孤独等种种排山倒海般的情绪。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就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大声哭泣。对抗、挣扎、流泪,人在幻想死亡催逼的孤绝境地与自我念头所营造的盛大牢笼里,可怜卑微,无法动弹。
那个春天是煎熬焦躁的。心情抑郁的时候,连阳光都会觉得让人厌烦。两个月内两次检查,该项指标仍然保持高位,没有丝毫降低的变化趋势。到后来身体又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反应,几乎没有任何食欲,饭量锐减。医生强烈建议做身体全面检查,并开列出各种检测的单子,由此开始穿梭于医院对身体进行全面检查。
每次和男人走进到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医院,站在缓慢逐渐向上爬升的电梯里,就觉得自己像是一台出了严重故障待检修的机器。机器发生故障的原因与所在部位有待仔细检测,一切都是未知数。先是被安排做胃镜,其间过程极度难受,做完后自己几乎崩溃,抱着男人泪流不止。几天后又去医院做CT,CT结果不够精准,又去做核磁共振。躺在偌大冰冷的圆筒形白色机仓里闭着眼睛,默默听着各种怪异声响在耳边鼓荡,觉得人活着真是既卑微又可怜。肉身能承当的太过有限,人究竟该如何与自己的肉身做好相处与陪伴,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门课程。而这样重要的课程,在我们的教育体系与架构中却是严重缺失。
核磁检查入仓前,医生往体内注射了某种药液,并预先嘱咐说是到了最后可能膀胱会承受不住压力有小便失禁的现象。一切正如医生之前描述的情形,等到检查结束,感觉自己身体几乎要完全失控。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拖拉着鞋子出了门便直奔卫生间。男人在后面喊,你要去哪里,披上衣服小心着凉。没有时间回应他,更不顾医院走廊里来来往往人们的怪异眼光,狂奔向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的那一瞬间,又一次泪流满面,啜泣不止。
知道自己很失态,少有的失态,但在那个当下很快就选择原谅自己。在死亡面前,人能有什么尊严?!渺小如尘埃的人哪,哪里可有什么真正值得傲娇的地方?!人一旦失去肉身的承载与依托,别的任何其他附丽都将因为无所归依而失去其意义。岁月的推进与无常的发生是生活永远的过滤器。未知与死亡的逼近让人头脑极度清醒与理性,生命中的重与轻又一次有了明晰的界分。
在回家的车上,认真郑重地对男人说,如若我的身体最后检查出来有什么大问题,比如某种绝症,我是要提前写好遗嘱的。我需要提前做好各种安排,清清楚楚地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如果大限已到,对抗也毫无用处。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他总是说,乱讲什么呀,等女儿读了大学,我们还要一起好好出去看世界呢!想到孩子,想到那个在身边陪伴了18年的女儿,自己是不敢随便提及死亡。但是总觉得死亡就在身边探头探脑,四处偷窥。烟火尘世中的一切终究还是让人流连不舍。流泪,仍是流泪,泪流不止。这让人无比眷恋与热望的生活啊,究竟该何以为继?!
那一阵子,隔三差五的跑医院,身体的各个器官被查了个遍。之后仍是需要继续在煎熬中等待检查结果。那天,呆呆坐在医院冰凉的合金材质的扶手座椅上,等着诊断书出来。男人在取片机前排队等候,很快十来张片子从机器嘴里陆续吐出,检验报告单很快也打印完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