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伞匠
发布:2024-06-29 09:04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 / 韵秋
朋友晚餐有约,我有意磨蹭到六点,才关上电脑去往饭店。一桌人都到了,菜已上齐,就等我开吃,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吃饭上。大家都坐下来后,我发现对面还有两把座椅是空的,并排立在那里,但主人却举酒发话,宣布开始了。大家觥筹交错,有的人熟悉,有的人我不是很熟悉,虽然对两把空空的椅子很好奇,但也不好多问,就默默地吃着食物。
饭吃到一半,门被很小心地推开了一道缝。一个穿着蓝色T恤的男孩把头伸了进来。他个头不高,理着清爽的板寸头,身子都在门外,一双黑而亮的眼睛扫视着屋内的人。大家都转过头去看,有认识男孩的人喊他进来。但他迟疑着,眼睛继续在人们中间搜寻,直到我对面的那个中年男人用亲切的、赞许的眼光迎上去,并对他点了点头、招了招手,男孩才咧嘴笑了,如释重负地推开了门,并伸出一只手撑住,让另一个人先进来。我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瘦弱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包厢,他的胳膊上,还提了一只沉重的粉色的书包。显然,这只粉色书包,是刚刚放学的小女孩的。
我一时有些懵,不知道这俩孩子的关系。男孩身材矮小,皮肤黝黑,一看就知道某些方面有点不正常,所以判断不出实际年龄。原来两把椅子,两个座位,是为他俩而留。身边的朋友小声介绍,这两个孩子,是对面中年男子的儿女。男孩已经二十八岁,出生时由于难产,不知哪根神经受伤,智力有点低下。孩子们的母亲,不能接受生活的不幸,贫穷,疾病,或者其他原因,总之在他们很小的时候抛弃了家庭。我才恍然。
他们坐到了他们父亲的身边,开始小心地吃饭。
这原本是一个平常的夜晚,是一顿普通的晚餐。我却在吃饭的过程中,看见了一个平凡的父亲的不平凡。
大家继续推杯换盏,阔谈、哂笑,聊着旧事新局以滋酒性。我注意到,那位一笑露出一嘴白牙、面孔如焦糖色的男子,也不时幽默地迎逢着大家的情绪,但他更多的注意力,已集中在他身边的一双儿女身上。小女孩很斯文,细嚼慢咽地吃着东西,不用操太多心。但那个男孩,估计是饿了,或是其他原因,难抵一桌美味佳肴的诱惑,不停地开怀大吃起来。江南人吃饭,一年四季离不开火炉,大菜小菜,鸡鸭鱼肉都在炉子上头炖煮着,热气腾腾。炉子上的火锅都很高,高过男孩的视线。每当他站起来,伸头想看看那些转过他面前的大火锅,并试图动用他手中的筷子去捞菜时,那位父亲都要轻轻地拍一下他的后背,示意他坐下来,用汤锅里的勺子。男孩扭头看看爸爸,就会意地点点头,停下筷子。父子俩这一交流,无声无息,被淹没在一屋的喧嚣里。旋转的桌子再度转过来时,男孩站起来,就懂了用火锅里面的汤勺。冷盘里,都放有一双公筷,男孩有时候吃的忘了,会直接用自己的筷子去夹菜,爸爸的一双眼睛,从未离开儿子,总能及时柔和地制止。
从两个孩子坐到他身边的那一刻,这位父亲几乎自己没有动筷子了,只是不停端起酒杯与朋友们来往一下。饭桌上,话题也像浪潮一样,一波一波,一会儿涌向这里,一会儿又涌向那里。当朋友们调侃的话题到了他们这里,说到关于爸爸熟悉的事情,男孩开始有点兴奋,不时也要插上两句,我很惊讶,他竟说一口标准的好听的普通话。父亲就欣赏地看着他。有时候,他的嘴里含满了食物,边吐骨头边想说,父亲已抿起嘴巴,眼睛温和地望过去,竖起食指压在唇边。男孩立即就懂了,停止言语低头继续专心吃饭。
这位父亲,脸上写满了沧桑,把他丢在茫茫人海里,是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尘。但此刻,他不仅仅是一位慈祥的、情感细腻的父亲,也是一位生活中的绅士。
他给儿子留的座椅,是给儿子留的尊严,让他与大家平等地坐在一起,一桌子人,因此就没有轻看他的智力低下的儿子。
他在人潮拥挤里,不动声色地教会着儿子拥有正常人的行为能力,为的是不让我们这些“正常人”对他心有异样。他让我想起《傅雷家书》。傅雷时时刻刻从各种角度,包括“谈几桩重要的事”,其实说的也就是穿衣、吃饭、出台行礼或谢幕方面的礼仪,苦口婆心提醒儿子傅聪认真做人。这位憨厚的、文化水平不高的父亲,与那位在中国文化史上,因一封封家书有着深远影响的父亲虽然不能相提并论,但从父亲的角度,他们却是惊人的相似。也许天下的父亲,都有着傅雷的情怀,这位,只是其中之一吧。
但很快,我又觉得他对儿子的爱,远不止眼前的言传身教,比起一般幸运的父亲,他或许经历了更多。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发现他的眼睛里除了慈和爱,还隐藏有熬煮了很久的药一般的苦。他的儿子,之所以如今能察言观色,与正常人同桌吃饭、交流,与父亲的付出有很大的关系。为了儿子能在上海接受特殊教育,他去上海打工做苦力,租住在偏远的郊区农房,距离儿子的学校单程有一百公里。那时候,他买不起车,连一辆摩托车也买不起。只好骑着电动车,来来回回地接送儿子。单程一百多公里的路,他就这样跑了六年。“爸爸送我去学校的时候,全是大雾,一点都看不见。”看来儿子对某些时刻还是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的。他补充说道,有一次送儿子去学校,浓雾弥漫,两旁的树和高楼,影影绰绰,都模糊到看不清。儿子吓得直哭,他说儿子不要怕,有老爸在你什么都不用怕,就算天塌下来、地陷进去,老爸也一定要安全地把你送到学校。电动车骑到破旧,电瓶的动力就不足了,推车走路也是常有的事情,常常要走上好远,才央求到路边商铺充上一会儿电。说到这儿,他突然一挥手,咧嘴笑着,说不说这些,这些都算啥呀。
两个孩子吃好,礼貌地跟我们告别。男孩背起妹妹的书包,拿起妹妹的水杯,像父亲一样护送着她离开。他们的父亲,坐在那里挥一挥手,再挥一挥手,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脸上现出一道劲健的深情,微笑着与他们告别。仿佛他经历过的那些苦,在此刻,都化作了生活的蜜。
这世上不乏能人巧匠,让人类的文明和智慧得以延续。有人在春天的大地耕耘,有人用自己思想的光芒照亮着人类心灵的荒芜。他们中名垂青史的人璨若星辰,多到数不过来。可这位父亲,他在生活的皱褶里,在烟火人间的深处,在不算好也躲不开的命运里,坚韧而殷切地走着,没有几个人能叫得上他的名字。但他应该也是一位工匠。他是什么工匠呢?众生的头顶,飘过命运赐予的阳光和雨云,父亲该是一位伞匠吧,他的大伞撑起的都是晴空。我觉得这位父亲,或是天下的父亲,都该获得一本伞匠的证书。
作者简介:韵秋,女,安徽宣城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