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独行教育龙
作者按语:
扎根第一线 问对教育 鞠躬尽瘁铸就名刊
积劳成疾 新教育痛失晶莹剔透玉
追求真善美 笑看人生 侠义肝胆闯荡江湖
英年早逝 天堂里再做独立特行龙
这是我在2015年10月20日凌晨为李玉龙先生撰写的一副挽联。
这篇文章,是对李玉龙先生的怀念,收录在《未来因你而来——我和新教育人的故事》一书中。
李玉龙是《读写月报·新教育》杂志的创刊执行主编,为新教育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是一位痴迷教育的研究者和行动者,可惜2015年英年早逝,年仅48岁,令人扼腕。
希望所有教育同仁在疫情要特别注意健康,保重身体,真正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2015年10月18日晚上10点半,突然接到一个消息:《读写月报·新教育》主编李玉龙正在抢救之中。马上托人了解详细情况,希望他能够再次化险为夷。一小时后,卢志文来电:回天无力。悲痛欲绝。
尽管已经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一夜,我迷迷糊糊地几乎一夜未眠,凌晨醒来,写下了题记里的挽联。但这些年来和玉龙的交往,当然不是这短短两句话能概括的。
和玉龙相识,是他走进教育初期的2003年前后。那时他还在《教师之友》工作,向我约稿。没过多久,新教育实验的官方网站“教育在线”网站创立,玉龙成为论坛上活跃的一员,他在这个论坛中不仅和许多早期新教育人从网友变成好友,更把他们从读者发展为作者。尤其是发现“玫瑰”(窦桂梅网名)和“看云”(薛瑞萍的网名),并介绍二人相识结交为好友的过程,一度成为玉龙自己津津乐道的得意事。
我看见他们在网站上的互相交流碰撞,看见这群教育人不分行业彼此砥砺着成长,由衷地高兴。不过,作为一位教育媒体人,玉龙真正给我留下印象,是在2004年的一次约稿。
当时我实在太忙,但他是“教育在线”网站的网友,我又不好意思拒绝,就勉强写了篇文章交给他。没想到玉龙很干脆地对我说,朱老师,您这次的稿子没写出您的水平,我不能用。真正的编辑,当然以稿件为准而不是以作者为准。这件小事,让我看见了他的眼光和风骨,让我对他有了由衷的欣赏与敬重。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坚持,当时由他领衔组建的《教师之友》杂志的编辑团队,才在短短时间里连续推出许多重磅专题,引起了教育界的广泛关注。只可惜,没过多久,《教师之友》杂志因故重组,玉龙被迫离开了杂志社。但玉龙一直和新教育人保持往来,在2007年7月的新教育运城年会上,玉龙还主持了年会的第三单元,他的身影被诸多新教育人牢记。
直到2007年,新教育研究院与江西报刊杂志社签订了《读写月报·新教育》杂志的合办协议,玉龙担任了这份杂志的执行主编,不仅重新回到教育媒体中来,也正式成为新教育的一员,并担任了新教育理事会的理事。对于玉龙的加盟,我非常兴奋。尽管和他的交往不多,但我了解他的才华,非常期待他在新教育的舞台上尽情施展才华。
时任新教育研究院院长的卢志文,在新教育工作上是玉龙的顶头上司,但我知道他从来是和玉龙以私人情谊的好友相处。这样的工作环境很适合玉龙的性格。我知道,玉龙很希望这份新杂志能够成为新起点,实现他的教育理想。
不过就在《读写月报 新教育》杂志定位上,我和玉龙产生了分歧。玉龙希望延续《教师之友》的思路,以媒体为“社会公器”,希望这个教育类杂志传达出客观的教育声音。他说,他希望能够在杂志上公开批判新教育。
我完全理解玉龙作为媒体人的想法,完全理解这种不破不立、以批判来建设的思路。但是,从我个人而言,我希望这个新教育的杂志,最起码能够开办新教育专栏,甚至成为新教育的“机关刊物”。这不仅仅是作为新教育发起人的身份,让我对新教育有着更为特殊的情感,更因为我认为,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客观的声音,都多多少少会打上人的烙印,真相永远是立体的,直面这点人的局限,会有利于自省,有利于追寻客观。
我告诉玉龙,我非常希望也非常需要他批评、批判新教育,所有分析都有利于新教育的提高。但新教育研究院合办了这本杂志,我更希望他能够以这个杂志为阵地,更多传达新教育人的声音。我希望他在充分了解、积极参与、深入研究之后再去认真批评,但在杂志上的批评容易遭人误解,甚至被人敌视,因此更欢迎他去现场指出一线实验者们的不足,这样的批评才更能体现“爱之深,责之切”,才更能帮助被批评者提高。
我认为这样的杂志定位,从表面上看,影响力可能没有那么大,但从深层次来说,所发挥的作用更为实在,尤其是对新教育的来说会成为一股极为重要的推动力量。但玉龙因为此前的变故,他做媒体的理想已经被压抑三年,这一番激情重新被点燃,根本无法接受我的观点。新教育实验本就是一个松散型的民间公益机构,志文又爱护玉龙不愿批评,我尽管批评却也珍惜人才,于是几番沟通之后,我也只能向玉龙“举手投降”了,接受玉龙对这份新教育杂志的定位,把这块天地交给他自由自在地驰骋。
一个人最大的优点,通常是他最大的缺点。玉龙也不例外。玉龙的激情与热血表现在教育上,体现为他的理想主义光芒和勇往直前的果敢,但表现在生活中,尤其是他心情不好时,就容易表现为莽撞和倔强。
还记得在2008年一次新教育会议上,玉龙和一位当时的新教育骨干当众大吵,双双拂袖而去。后来还有一次他突然“失踪”,据说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一个月里无法与他取得联系。更不用说,多年来杂志中的一些文章也给“被署名”为杂志总顾问的我惹了不少小乱子。而且杂志的经营还遇到过严重问题,最长的一次有近半年的刊物都没有如期编发……玉龙的这些锋芒毕露的做法,加上他对杂志的“公器”定位却又要同时在新教育实验区征订,在新教育内部引起了诸多非议,卢志文尤其为此承担着多方的压力。
在矛盾最激烈的2010年,当时有一个新教育团队甚至提议收回杂志由他们来做。坦率地说,我当时的确犹豫了。我知道,辞退玉龙,换这个团队来做杂志,肯定能够实现我对杂志的定位。但在反复思考后,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做法。我想,别说玉龙的杂志还是会刊登一些新教育的文章,哪怕是仅仅出于对一位有理想的教育人的支持,我也应该给他保留这块土地。对于新教育而言,哪怕做好这杂志,也只是多了一个宣传的窗口,对于玉龙而言,这杂志却已是他唯一的一片土地。
当然,我也因此认为,作为新教育人的玉龙,最后和新教育的关系,就体现在新教育对他如此的一点支持上,也到此为止。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超出我的预料。
2011年春的一天,我突然发现,《读写月报·新教育》杂志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栏目,就叫“新教育专区”。这让我非常意外。接下去,这个栏目一直持续着,成为了一扇新教育的窗口。我可以从这些文章里看出玉龙一贯的眼光和水准,也能够触摸到玉龙为之付出的心血:他带着团队,河北石家庄、江苏海门、山东日照……他奔赴到新教育全国各地的许多实验区,现场碰撞,现场诊疗,同时也收集到一批又一批的专栏稿,进行精心的打磨。
玉龙的改变,实在让我又惊又喜,也让我感到奇怪。不过,无论是电话里夸奖,还是当面赞赏,玉龙总是很高兴地哈哈笑,也没有说出什么原因。
直到一次童喜喜揭了他的老底。原来,他因为转向学校文化设计,从2010年开始解决了经济上的困难。他对童喜喜说,朱老师做的是大事,是好事,可朱老师以前总是批评我——他越批评我,我就越不做!现在我的困难解决了,我当然要帮朱老师了!
听到这么孩子气的原因,真是让我哭笑不得。玉龙的倔强、纯真、厚道与忠诚,也由此可见一斑。玉龙不是一个爱说漂亮话的人。对新教育这件“大事,好事”,他不仅是这样说,而且更是这样做的。自2011年开始,他不仅持续深入新教育实验区校,而且还在新教育基金会的支持下,召开了几期“新教育写作班”。这一举动,既为新教育各个层面的实验者开展了专业、精彩的写作培训,也利用培训班提升了这些实验者的教育素养,当然,也为杂志培养了更多的作者。
不仅如此,玉龙还默默开始配合新教育的大团队,做起了幕后工作。比如,应新教育研究院的许新海院长邀请,他全面主持了北京新教育实验学校的学校文化设计工作,还主动提出要把所收取的劳务费捐赠给新教育;应常务副院长陈东强的邀请,马上设计制作了新教育宣传册;他的“第一线教师高级研修班”已经成为了新教育种子计划项目的高端部分,所有优秀的种子教师都会分期分批派到研修班学习,在收取培训费上给这些种子教师最大优惠……
近年来每一次重大的新教育工作会议,除了身体原因实在不能参加的,玉龙几乎都会亲自参加, 无论是父母书目的研制,还是主报告的讨论,他都积极贡献出自己的智慧。记得今年春我们在新疆奎屯举办今年的实验区会议,他因为身体原因实在无法参加,还专门请假。
如果说高品质的工作展现的还是玉龙一贯的风采,那么玉龙在为人处事表现出的大气,则让我刮目相看。他不仅大度地原谅了背叛过他的人,还主动帮我思考、谋划新教育的未来,甚至还协助我去做其他人的思想工作。就在不久前,喜喜因为某件工作跟大家意见有分歧,闹起别扭,谁说都不听,我还请玉龙去说服她……玉龙赢得了新教育人一致的尊敬和喜爱。
玉龙去世后,他的许多朋友们写文章怀念他,说到他离开《教师之友》杂志后的几年日子非常艰难,连吃饭都成问题,他却对教育痴心不改,说到他非常爱孩子,思考问题有着强烈的儿童本位等等,这与他本人的确一脉相承。他的倔强成就了他,也让他吃了不少苦。比如,如果他从开始就在杂志上开设“新教育专区”,肯定会早早赢得新教育团队的更多支持,很多事就没有必要他自己扛着。
但是,这才是玉龙,一个思想锐利、个性鲜明、创造力丰富的新教育人。
2013年夏天,玉龙病重住院,事后卢志文告诉我,医生给他判了“死刑”。但是,玉龙闯过了那一道关。我们都非常高兴。在那之后,听说他参加了一种新药的试验,大家都希望那种药有用。可玉龙的倔强,这一次体现在了和病魔的斗争上。
6月6日,喜喜在北京举办了“新孩子乡村阅读公益行”校长研修班时,刚刚出院的他没有静养,拖着病体参加了活动,进行了精彩的演讲。他一参加完活动,我亲自帮他联系了中国最著名的心血管专家,为他检查身体,制定治疗方案。联系好医生之后,我得去外地出差,一直短信催问此事。
我告诉他:“你的身体不仅属于你自己啊,也是新教育的财富!”
“会全力以赴帮助你制定治疗方案。放心!”
可是,玉龙前一天刚刚说:“非常感动。我会在北京好好呆几天。听朱老师的。”后一天就说:“朱老师,几项检查要到下周才结束。我还是回成都做,下次来京再来找霍教授。谢谢朱老师悉心安排,感动不已。”
我劝他难得有全面检查的机会,不要考虑时间和经费的事情。他还是拒绝了,他的回答中有一句:“主要是时间。”是的。主要是时间。我当然明白,玉龙是在拼命和时间赛跑。他没实现的梦想太多,他坚持按照自己的方式继续追寻着梦想,他的身体也就只能跟着他继续疲于奔命。尤其是在新药的试验失败之后,他不仅没有放慢脚步,反而加快了步伐。
玉龙不仅仅是新教育人,还是问对教育的创办人,在志文的支持下,他创办了问对教育公司。还记得最初听说他做这件事时,我当时就猜想,他接下去会有所改变,会变得更加务实,更加智慧。从学校文化设计,到能力课程研发,他在倾力走着一条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独特的教育探索之路。也因为玉龙除了新教育之外,还有个人的教育探索,所以他所做的很多事,更让我感动。今年5月,他就开始跟我预约7月底举办的“第一线”校长研修班,希望我能够做开场第一讲,说:“非常郑重地邀请您来讲新教育。您必须来啊!……我这边团聚了一批非常不错的校长和学校,把他们吸引进新教育,我觉得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7月底我如约来到杭州,准备借机和他当面交流一些教育的问题,探讨新教育未来的发展,没想到他当时已经住进了医院。在讲座中,我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和校长学员们分享了新教育一路走来的故事,不知道是否他们中是否有些人会像玉龙期待的那样走进新教育,但我相信,教育人彼此之间的碰撞和交流,永远是一种鼓舞彼此的温暖,本身就是一种教育的力量。
没有见到玉龙,我只从会议资料里看见介绍玉龙走来的这一路,介绍他对教育的思索和探索,想到这些年新教育中的点点滴滴,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当我讲座结束,收到他一句“不好意思,深谢朱老师!”的短信,更是无言以对。
这些年来,和玉龙为新教育的付出相比,我对他所做的,还是太少了。今年7月11日的新教育金堂年会上,玉龙告诉我,《读写月报·新教育》杂志的合约今年就要终止了。我马上为他联系了新的杂志,他像个孩子一样欢欣鼓舞,当即就谈起新杂志的设想。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我也很是高兴。没想到,暑期的校长班一结束,玉龙从杭州返回成都又住进了医院。
这次住院比两年前的情况更糟,他无力再办杂志,这项工作只得交给了喜喜,大家都在期盼玉龙能够出院后集中精力做他的学校文化设计,做他的能力课程,做他的教育游戏……半个月后,他突然病故。一位充满激情与智慧、壮志未酬的新教育人,就这样匆匆走了。
作为一项民间教育探索,新教育这些年来汇聚了多方豪杰,大家以不同方式参与其中,就像不同的圆,有的完全重叠,有的是部分相交,而且在近300万参与新教育实验的师生中,毫无疑问绝大多数人都是部分相交。
新教育从萌芽至今的十五年中,有的人来过又走了,有的人走后又回来了,有的人一直坚守,也有的人转身离开,在任何团队中能够一直坚守的毫无疑问永远是少数。新教育永远感恩着所有为之付出为之努力的所有人。但是,在新教育团队中,玉龙却是面临挫折时自己一人默默扛起,峰回路转时真诚奉献,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坚守着。他不仅用时间和行动,坚守了自己对新教育的承诺,也成就了自身,实现了许多常人所不能及的教育理想。
2014年春节拜年时,玉龙的话最短,却让我印象最深刻,那是一条只有五个字的短信:“我爱朱老师!”后来我听说,他对我认识的好几位新教育人都发了类似的短信问候。我能够感觉到,时间在流逝,他对世界的热爱有增无减,他对人、对事、对自我的控制力也在加强,他的创造力也越来越丰盛。
但是,“主要是时间”,新教育痛失了特立独行、晶莹剔透的玉龙,我们痛失了侠肝义胆、笑看人生的同道。梳理过往,已经离开的玉龙,在我的脑海里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玉龙可贵的教育思想,我过去关注还不够,他给我们留下的许多思考,有一些可能会成为我们下一步行动的线索。
我相信,追寻共同的梦想,才是祭奠的最好方式。玉龙,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