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后的怕与爱

发布:2019-09-30 19:47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每一代人的手里都有过一手好牌,那就是他的青春。 但
并不是每一手好牌都能打出最大的价值,很多时候,好牌砸
在自己手里,或者干脆就自我牺牲成就了别人。 比如上世纪
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他们的个人梦想曾经被人造神话和宏
大叙事的光焰所覆盖;70 年代出生的人,则始终在类似于“理
想与现实的差距”、“精神与物质的冲突” 之类的永恒二元张
力中受到撕扯,倍感焦虑,等到“醒悟”过来的时候青春已飘
然远去。
刘小枫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里写道,他们那一代
人“从诞生之日起,就与理想主义结下了不解之缘”,但是最
终却幻灭于理想的脆薄和不可靠,转而开始珍视每个人在其
生命历程中发出的“怯生生的呼唤”。 而当 80 年代生人登上
这个光怪陆离的大“秀场”时,这个社会已经完成了一个必要
的消毒过程。 很多过于虚幻的、不切实际的,甚至是虚假观念
的障碍被沸腾的生活蒸发了。 可以这么说,80 年代生人不必
再经历那种身心、灵肉的拉锯战,可以轻装上阵,义无反顾地
投身于个人主义、享乐主义、现实主义的怀抱。 他们似乎不再
愿意加入任何与“伟大”有关的行军方阵,不太可能被某些看
上去很美的东西所诱骗了。
80 后怕什么?
他们怕诗歌朗诵。 那抑扬顿挫的语调,那含着眼泪的抒
情,那牛犊子般的温柔,曾经被视为美的大本营,如今却会让
他们汗毛直竖。 在慷慨激昂的高调抒情与口齿不清的低声呢
喃之间,他们宁愿选择后者。 他们几乎偏执地认为,类似于诗
朗诵之类的东西, 无非是用一种真善美的姿态来贩卖假大
空,所以反而会得到一个“恶心”的评价。 诗歌朗诵以及一切
显得无比真诚的文艺腔,都不再能感动他们。 但这并不意味
着他们不会被煽情,不会被感动,只不过那种煽情或感动的
根源不是什么“形而上的台词”,而只是更切身的个人遭际,
比如眼见某位自己喜爱的选秀歌手被淘汰,他们就会哭得像
个泪人。 在哭泣时,他们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净化,
变得更崇高了,变得真善美了,因为眼泪不复是精神性的,哭
只不过是一种有益健康的生理现象。
他们怕没有个性。 在这个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匀质化、竞
争也越来越激烈的世界上,每个渴望引起注意、想要获得发
展空间的人,都需要拥有鲜明的身份识别标志。 这其实是一
种生存策略,不使自己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一个人可以没有
财富,但不能没有个性。 自卑的人努力追求与别人一样,自信
的人则强烈希望与别人不一样。 80 后的人是个从小就被告知
即使一无所有、一无所长也要自信的群体,没有自信也要装
出自信。 所以他们说习惯于去掉那个“们”字,他们说话更喜
欢“我”字打头。 “我行! ”“我能! ”“我可以! ”“我选择,我喜
欢! ”“我的地盘我做主! ”当然,像染黄毛、穿酷装、文身之类
的身体修饰属于很小儿科的玩意儿;玩街舞、玩滑板、玩攀
岩、玩角色扮演、玩 Cosplay、玩视频、玩游戏、玩赛车———这些
时尚相对有点“技术含量”,似乎更能彰显自己的个性。 个性
化生存发展到极致往往就是沉迷于“恶搞”,从“一个馒头”到
“后舍男生”, 那铺天盖地的恶搞和戏仿当然是为了好玩,但
同时却也折射出这些聪明 80 后的人本能的懂得, 想在这个
秩序化的社会里赢得一个冒头的机会,需要象病毒一样无孔
不入无恶不作,在覆盖着他们的庞然大物上面下蛆,制造漏
洞,孳生缝隙,获得证明自身存在的一线阳光。
他们怕冷落身体。 身体曾长期被精神殖民,伴随着身体
美学的凯旋,80 后们也摆脱了对身体的羞耻感, 开始堂而皇
之地自恋起来。 他们开始用心打理、推销、利用自己的身体。
且不说满眼的美女尽情展露自己的性感, 摇曳出无限风情,
连“芙蓉姐姐”“天仙妹妹”“二月丫头”以至“Ayawawa”之辈都
成了时代荧屏上醒目的镜像,无论是褒还是贬,她们无不因
为身体的在场而存在。 包括很多男人,也毫无愧色地以所谓
“男色”而赢得足够多的资本,“你好 man! ”“你好有型”之类
的赞语也从各色人等嘴里淌出,“男色消费”几成事实。 至于
“我裸露,我存在”的很多人,除了别有怀抱外,也以自己的举
动向身体禁忌提出挑衅———当然,她们很清楚,在她们以自
己的身体意象饲养了无数贪婪的眼睛的同时,也成就了自身
的价值。
他们怕用力过猛。 即使面对现实中的丑陋,他们尽量做
到不像前辈在 20 来岁时那样做“愤青”,宁愿做一个略带几
分玩世不恭的雅皮或者嬉皮, 这样可以不使自己被愤怒灼
伤,又不至于落得个很没有风度的下场。 他们比较机灵,明白
“改变可以改变的事情,不能改变现实就改变自己“的道理。
对于现实中的冲突, 他们一般会采取侧避甚至背对的姿态。
对于“用力过猛”者,他们的态度是讥讽。 但同时他们又要掩
饰自己力量的缺乏, 于是往往在虚拟世界里以暴性的语言、
咄咄逼人的攻击姿态来补偿,在网络上很多人都成了或粗鄙
或凶狠的小霸王,“街头霸王”“魔兽争霸” 也都成了热门游
戏。 各色“粉丝”的主力军是 80 后,他们的语言杀伤力曾经令
一些缺乏“娱乐精神”的前辈丢盔弃甲,以至于有人惊呼他们
已经构成了一种“青春霸权”。
他们还怕什么? 他们怕来自长辈的唠叨,怕被逼着进入
忆苦思甜的固定程序。 但他们又怕一个人郁闷,又怕兄弟姐
妹的孤寂、快节奏的生活、高压力的环境、竞争激烈的社会,
一天到晚而对着电脑,总会造成许多孤僻的心理病人。 他们
怕被时代快车甩下,紧赶慢赶却又怕成为房奴车奴。 他们怕
失去中心,成为一个旁观者,怕与最酷最炫的生活无缘,被别
人称为老女人老男人,就像他们如此这般地称呼比他们大的
人一样。 他们怕来自长辈的嫉妒,即便他们自以为比前辈要
更简单更直接。 他们怕丧失分度奋度,也许体能还未衰竭就
已经失去了很多兴趣。 他们怕吃太多的苦。 他们怕,怕自己前
怕狼后怕虎。
80 年代生人爱什么?其实,他们所爱的就是他们所怕的
反面。 他们爱充满谐趣的叙事,他们爱个性张扬的生态,他们
爱欲望勃发的身体,他们爱充满娱乐精神的搞笑和调侃……
他们爱感性偶像,试图纯粹以文字打动他们,将是一桩
困难的事情。 电子媒介对他们而言是及其熟悉的经验,如果,
一个人不是直接以自己的形象呈现, 那他几乎接近于不存
在。 是个什么也不是,除了类似于能演化成公共娱乐事件的
“梨花体”。 小说什么也不是,除非他可以变成一部由哪位偶
像主演的电影或电视连续剧。 戏剧什么也不是,只有当它成
为一个“先锋”的符号时才会成为小众追逐的对象。 即便历史
也要假道《百农讲坛》里的易中天、王立群等人的解读才能进
入视野;即便儒道经典也要经由于丹等人烹调成“心灵鸡汤”
才能下咽;即便《红楼梦》也要通过刘心武的另类诠释和“红
楼梦中人”等选秀活动才能引发兴趣。 为偶像而疯狂自古有
之, 但 80 年代生人显然把它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狂热
“粉丝”的所作所为有时候让人心惊肉跳。 而那些年轻尖锐的
热情,他们为偶像流淌的滚滚泪水,常常也被错误地理解为
一种感性的解放,被视为这一代人内心真诚、丰盈的证据,事
实上这却是一份彻头彻尾的伪证。 坦率的说,只有缺乏独立
自我意识的人, 才会那样奋不顾身的投身到偶像的怀抱,就
像飞蛾扑火一般。
他们爱自己,爱运用拇指,爱带着耳机摇头晃脑,爱奶声
奶气的说话,爱用半嘲的口气称别人为老师,跟他们的前辈
相比更爱用拥抱表达感情。 他们爱说“爱”,一个前辈们可能
鼓足勇气也无法当众说出口的词。 但是没办法,尽管他们觉
得像齐秦那样嚷嚷“我的爱情宣言”是多么老土,他们自己也
还是会咬牙切齿青筋毕露的嘶吼———“死了都要爱”。
我忽然开始怀疑起来,80 后的人怕和爱, 真的有什么特
别的吗? 我自己也是 80 后,炒股怕套牢,恋爱怕失败,爱看
NBA,爱看《武林外传》,我怎么也琢磨不出我与其他人有何
本质差异。 我不想说“80 年代生人”是一个伪造的命题,但是
的的确确, 他们相比之下得到了某种过度关注和过度诠释,
也许这是商业的催肥,传媒也随之跟进,所谓“树欲静而风不
止”。 其实,从更本原的意义上看,作为一个最能感应时代症
候的年轻人, 他们的生命冲动即便相隔千年也都是相似的,
他们有着同样的欲望舞蹈,有着同样的梦想色彩,然而呈现
为具体形态的“怕和爱”却因所附丽的土壤和空气、因价值风
向的不同而别有风貌。 所以,倘若要追究 80 年代生人的任何
特异之处,可以套用劳伦斯夫人的一句话———“不是我,而是
风。 ”
黄信景:
心理学博士," 应用心理美学与都市情绪疗愈 " 课题研
究员,组织行为专家,消费心理研究员,中国 CEO 智库经营管
理资深顾问,人文学研究学者,布雷拉美术学院艺术心理学
教授,米兰理工大学客座教授,东京大学应用心理学访问学
者,ARD&NT 艺术与设计研究院中国区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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