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 何叹命里春色少 自是诗中第一流

发布:2019-07-04 11:54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我不是鬼,但他们叫我诗鬼。 我的诗阴森料峭、鬼魅飘 飘,他们读的不寒而栗,两股战战。 我体弱多病,长得就像个 鬼。 细瘦,通眉,长爪,李商隐就是这样描述我的。 我喜欢在我的家乡昌谷的旷野上游荡。 在神庙旁,在乱 坟岗,在杂草间,我骑着瘦驴,瘦驴的肩上是我破旧的锦囊。 偶尔我还会带着和驴一样瘦的仆人巴童。 远远望去,我就像 游荡在旷野里的孤魂野鬼。 我也曾想象像阮籍刘伶一样,用车载酒,边喝边走,没路 的时候便仰天痛哭,甚至吩咐仆人死便埋我。 可我不能,家里 还有我深爱的娇妻,她很美,连哭起来的样子都很美,像旷野 里的一朵随风摇曳的兰花,我叫她“泣兰"。她的身体是我的另 一片旷野。 我其实有着高贵的血统,乃大唐诸王孙,连号称“诗本吾 家事”的杜甫都给我父亲大人写过诗,称呼我父亲为“二十九 弟”。 所以,我要用我的绝世才华,写出惊世大作,我要重振家 族雄风,我要对得起我的血统。 但,这谈何容易! 在大唐诗坛上,李白成了仙,杜甫当了 圣,王维做了佛,白居易沦为魔,我只能是鬼吗? 悲伤之余,我 发出了一声宿命般的浩叹。 没有人愿意成为鬼,我也一样。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我想成龙。 我决定去拜谒韩愈,当朝的国子监博士, 文学泰斗,有他的赏识,考进士易如反掌。 我带上我的诗《雁 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季节扣开了韩愈的大门,我永远忘不 了韩博士看到我的诗的情景,眼睛发呆,发亮,旋即在他宽大 的太师椅上一跃而起,拍案惊奇:上好酒好菜。 两个地位悬殊 的如同珠穆拉玛峰和马里亚纳海沟的人,对酒当歌,畅谈古 今。 我知道遇到了我生命中的贵人,恩师韩愈。 外面依然飘着雪,我的心里已春暖花开。 幸福在持续,恩 师韩愈居然来我的寒门看我,还带着当朝名士、监察御史皇 甫湜先生。 这可是两位位极人臣的高官啊,我的血沸腾了,昌 谷沸腾了,整个大唐文坛震动了。 兴奋之余我即兴做了一首 《高轩过》描述了当时的盛况: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恩师下马气如虹,李贺死草生华风,我有辞乡剑,玉锋堪 截云。 我,就是一条龙。 那一天,我们三个人都喝多了,醒来 时,我已名动京师。 那一年,我 18 岁。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我心已朽。 第二年,我轻松拿下河南府试,不出意外,考取进士犹如 囊中探物。 我李贺也要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偏偏就出了意外,一群小人妒我英才,拿我父亲名讳 李晋肃说事,“晋”和“进”同音,我应该避父讳。 这天杀的逻 辑,主考官居然认为有理,拒绝让我考试。 我的恩师愤而写下 《讳辩》,声色俱厉:“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 得为人乎? ”但最终,还是没有改变结果,我听到了自己心碎 的声音,我的龙之梦破灭了,难道我命中注定只能是一条蛇? 有人说过我就是一条在幽谷中采食酿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千年之后, 一个叫朱自清的说出了我的心里的感受:“贺 方盛年,固以远大自期,遭此坎坷,其怨愤无聊可以想见。 "於 我心有戚戚焉,他知道我心里的苦。 别给我谈理想,我戒了。 我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用我细 瘦的长爪写下了这样一句诗: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 兰。 我终日闭门喝酒,谁也不见,包括我的恩师韩博士。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 我是一个还未来得及展翅高 飞就被弹弓击伤的鸟。 驴驮着我,我驮着沉重的心事,一路踟 蹰独行。 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那是一个深秋,地上衰草 连天,天上寒鸦数点…… 我一路思索,一路喝酒,一路苦吟,这条漫漫的回家路也 让我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曹操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其实 痛苦也一样,终归会云淡风轻。 少年心事当拏云,李白在我这 个年纪还籍籍无名,杜甫 24 岁才考进士,还考的一塌糊涂, 谁的人生能一帆风顺呢,除了死人。 一想到死,我心里就兵荒 马乱。 死亡,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最近借酒浇愁,身 体更瘦了,头发更白了。 那一年,我 21 岁。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我人已老。 恩师来信了,替我在谋了一份差事,九品京官。 这对于一 个没有进士身份的人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母亲高兴,泣兰 高兴,我也高兴。 我立刻启程,驴不停蹄。 我的官职是太常寺奉礼郎,一个掌管祭礼的小官。 我工 作的环境是宗庙、陵墓和祭坛,直接和鬼魂、神祗打交道。 这 真是一个鬼地方,祭礼繁琐,规矩变态。 我颓然觉得,我离鬼 很近,我离人很远。 官大一级压死人,还要整天看那些人的脸色行事,仰人 鼻息。 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 我李贺才华横溢,过的却是 小婆子一样的日子。 给人打交道还不如和鬼打交道来的痛 快。 我终于认识到,人,就是阳间的鬼。 那就干脆用我的鬼才写鬼吧: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 母秋郊哭。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石脉水流泉滴 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相 思木帖金舞鸾,攒蛾一啑重一弹。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 人森寒…… 这还不够,我还要在我的诗里浓墨重彩,以油画般强烈 的色彩带给人或鬼强烈的感官刺激。 老红、仇红、笑红、坠红、 冷红,静绿、寒绿、丝绿、凝绿、空绿、颓绿。 再配以老、死、衰、 鬼、枯、颓、古等意象,幽冷凄寒…… 有人说,我的诗表达的不是将死者的绝望,而是已死者 的鬼呼。 我觉得,我的诗足可以使鬼夜哭。 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白发已潇潇,憔悴如刍狗。 我该回家了。 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冬冬———我 将归去。 少年无所就,入门愧家老。 愧对母亲,愧对泣兰,愧对兄 弟,愧对为我牵驴坠蹬鞍前驴后的仆人巴童。 我的眼里有浓 雾一般的忧郁,一直飘到心里。 家里挥之不散的草药味也越 来越浓了。 心已朽,人已“老”,我知道我在人间的时日不多了。 我开 始拼命写诗。 我的每一篇诗都是我写给自己的祭文。 我有病又多才,这使得我可以用高度敏感的眼光去看这 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别人,只能 用人的眼光,而我,可以用鬼的视觉。 恍惚中,我在仙境、梦 境、鬼魅之境穿梭,通感了味觉、视觉、嗅觉。 我要动用各种幻 境、各种感官来狂轰滥炸,在高手如云的大唐诗坛杀出一条 血路,让后世知道我李贺是独树一帜无可替代的存在,如春 雷启蛰,如晚霞成绮。 母亲总是说我:“是儿要当呕出心乃耳! ”,她心疼我日渐 消瘦又失魂落魄的样子。 恩师也是,他说我:“刳肝以为纸,沥 血以书辞。 ” 泣兰也走了, 她提前替我去熟悉那个魑魅魍魉的世界。 从此,我的心里再无春天,再也没有花谢花开。 最近老是做同一个梦,我梦见玉皇大帝新建了一座白玉 楼,玉帝想让我去作记,还想让我去做他的秘书。 人间不值 得,上天垂青我。 我泪流满面。 暮色四起,我也要走了。 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 “我知 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下边有海, 远看像水,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我不知道,多年以 后,还能有谁,忆我清泪如铅水…… 那一年,我 27 岁。 

阅读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