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86历史现场
发布:2019-12-20 22:48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如果时光倒流,相信一定有许多有着“周庄情结”的人愿意穿越到1986年,亲自见证几位分别来自政府的官员、大学的学者、行走世界的画家和实践工作者,是如何共同的开创了周庄模式的。
1986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一年成为周庄古镇史上至关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
只因为,那一年,《水乡古镇周庄总体及保护规划》破茧而出,这是中国第一个历史文化城镇保护规划,开创了中国历史城镇保护之先河,可以说没有这份规划,就没有今日之周庄;没有今日之周庄,也就没有今日中国之江南水乡古镇群。
12月1日下午,中国名镇(周庄)论坛现场,以一种自由访谈的形式,四位“在场者”——阮仪三、伍江、庄春地、傅殿起,共同以回忆的形式,带着我们重返了1986年的历史现场,再现周庄模式诞生的过程。
阮仪三 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
为什么是周庄
当时根本没有什么模式。因为在80年代的初期,我们国家百废待兴,当时是到处在搞建设,所有的城市都在大规模地建设,在建设中就发现了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普遍现象,修桥铺路,城市大开发,“汽车一响黄金万两”。
我是亲历者。最初是跟着我的导师陈从周教授,陪着他往苏州走一走,因为那时的苏州古建筑仍然特别多,这很让人兴奋,农村也是这样子。
当时我们在开全国专家会的时候,我是属于小辈,开头的时候,国家级的历史名城第一批24个,包括一些重要的城市,其中就有苏州和扬州。到了1986年第二批的时候,就更加多了,有38个城市。
当时在我们江南地区,走船是非常方便的,但是走陆地的话就很难,从上海到周庄,机动帆船四个小时可以到,手划船要八个小时。
陈从周教授和我在路上也看到了很多很好的古镇,我也告诉他们这些古镇不要拆,但是他们说你管不着。周庄的风景非常好,但是不通车,我当时到周庄的目的就是因为周庄根本就没有像一般城镇那样的开发意识,我到周庄来的时候,一共只有四个店,一个供销社,一个邮政局,一个银行,一个小旅社,我记得那时候吃一顿早饭就一毛钱,住宿一天是1.2元。
当时周庄什么都没有,但是沈厅却是全部打通的,其他建筑都保存得非常完好。这种情况下,我找到当地镇政府,说我来帮你做规划,我告诉他们沈厅这么好,明代的房子,张厅是清代的,格局也是非常完整的,我告诉他们暂时不要拆。
那时候庄春地还是文化站的站长,有一些文化知识的,在一起沟通的时候很顺畅。我们一起配合打造同济大学的实习基地,实际上我们是想做成历史村镇的保护,我们想把好的东西尽量都留下来。所以在这么多的村落中,第一个做的是周庄,是许多的机缘和客观条件共同作用的结果。后来我们才保护到甪直、南浔等这些古镇,我们的目的就是使他们认同,你可以发展工业,但是你不要拆了老镇建新镇,你在老镇以外的地方随便建,随便发展。
在周庄的总体规划中我们提出十六字方针,就是保护古镇,另开新区,发展旅游,振兴经济。不要把所有的好房子都拆了,可以另外开辟新区建设新的工业,老的房子可以变成很好的旅游地。当时,我们来了以后就发现,小桥流水人家,这种经典意义上的江南水乡风情,是周庄家家都有的,它打动了陈逸飞,也打动了我,当然可以打动更多人,这就是旅游的市场根基。天然拥有旅游的基因,当然可以发展旅游事业。
在这个理念之下,我保了一批当时农村经济都还没有得到复苏的古镇,大多数古镇都比较完整地保护了下来,哪一些地方可以去开厂,哪一些地方可以去开路,那些地方不能动,全部按照规划来。
伍江 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济大学常务副校长
周庄模式:既特殊,又普适
阮仪三先生的演讲一下子把我拉回了33年以前。人生没有多少个33年,阮先生那时候满头乌发,现在已经是白发苍苍,几十年以前还是历历在目。
回想当时,我是建筑学专业的,读大学的时候,建筑老师和美术老师都带着我们去江南水乡写生,但是周庄不在这个范围内,因为交通太不方便了,我大学的时候主要是去的甪直。从上海出来到北站,坐火车到昆山下来,然后再等,一天只有二班长途汽车,早上的那一班是绝对赶不上的,所以赶着下午的汽车从昆山坐到甪直,过程中要换一次班车,到这里也是下午的四五点了。
1986年研究生毕业留校,第一个教学任务就是带学生来进行古建筑测绘实习。1985年的时候,阮先生带了一团队规划专业的学生来做规划。阮先生和学生提出建筑要上。当时我们教研室一共也没有几个年轻人,我们就带了82、83届三个班的90个学生一起到了这里,队伍蛮壮大的,分成了18个小组,每一个组负责一二个单体建筑。我是带着学生测张厅的。张厅非常的破旧,但是空间序列太好了。
我们来的时候当时这里最好的房子就是沈厅,沈厅已经在修了。当时我们的带队老师带着我们一起去看沈厅,说这里没有好好测绘,若不进行仔细的研究,就会失去历史的层级感,越修越糟糕。于是在我们进行了完整的测绘之后才又重新开始修。
我们在测绘中也学了很多江南水乡的历史文化和建筑知识,这对我几十年里的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也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越学就越发现江南地区的文化太特殊了,周庄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代表。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整个周庄好象只有几百个居民,很多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周庄这个地方真的是卧虎藏龙,是一个非常有文化深度的地方,有一位老太太,已经七八十岁了,她的画特别的好,有很深厚的水墨造诣,然而她完全就是一个普通人,默然无名,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她有没有作品存世。
过去江南水乡这一带,它的文明程度,它的城镇化进程都是非常发达的,因为它有发达的水上交通,从这里到大城市很容易;但是现代化以后,水运交通越来越落后,直至如今成为了历史,所以它们在路没有修到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成为了比较落后的地方。
但是话说回来,周庄这个地方经济很落后,要想对古镇进行更好的保护,没有经济也不行——它们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经济越不发达的地方留的东西越多,但是如果经济再不发展的话,以后这个地方就会烂下去。
今天来看,通过旅游业的发展,周庄获得了极大的经济效益,也获得了古镇保护重要的经济支撑。经济的发展最终还是文化发展的重要支撑。怎么把经济活动和文化活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是周庄未来要回答的一个问题,周庄在30多年以前闯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子,能不能在未来的30年里继续走在前面,不见得是一个肯定的答案,因为周庄走过的成功道路,很多人都在模仿,在学,有的学得很好,有的甚至比周庄还要好。
所以周庄是时候要探索一些新的路径了。
庄春地 周庄古镇保护践行者、原周庄镇镇长、同济大学客座教授
规划规划:既规范,又计划
我是一个地道的周庄人,1980年我当了周庄镇文化站的站长,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会接触到很多来周庄的文化人。有一天,一个戴深度眼镜的人看完周庄后跟我说:“那个沈厅不亚于山东的孔府!一定要保护好它。”听了这个话我是很激动的。这个人是谁呢? 他就是南京大学教授、中国思想家研究会秘书长潘群,他是来周庄寻找沈万三遗迹的。他是第一个跟我谈起周庄的建筑、街巷的人。我带着他看了三个地方,一个是农机厂七进深宅(即沈厅),一个是东垞,一个是银子浜。
当时的沈厅七进100多间房屋,楼下办工厂,楼上住工人,没一扇完整的门窗,破墙残壁,惨不忍睹。除了农机厂,里面还住着17户人家。看完沈厅,潘教授不禁摇头叹息,随后跟我说了这句话。孔子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的政治和文化,但当时潘群这样的大学者把沈厅与孔府相提并论,那说明沈厅的分量是非常重大的。
1982年,又有江苏省文化处处长蔡述传来了,他走了以后很快拨了2万元给我修复沈厅。这可是一笔不得了的资金。我以文化站的名义把沈厅买了下来,第二年我就开始着手修复沈厅。
怎么修复的呢?依样画葫芦,找附近的老木匠,依照“海棠花”窗户格式修补沈厅的门窗,从苏州购置拆迁废弃的木料,一步一步摸索古建筑修复的经验。那几年,我跑遍周边很多乡镇,到处查证和沈厅同时期的建筑风格,以及打听和收购被拆下的明清建筑材料,不管路途多远我都得把它弄回来。
1984年,我还在着力修缮沈厅,同济大学阮教授来了。说实话,当时周庄路还没通,是一个很封闭的水乡僻壤,阮教授来得很不容易,对于我来说很震撼。当时镇里党委秘书叫我去,说要见一下这个教授,这个教授提出要做古镇规划。
规划,是什么意思?我一听很陌生啊!不要说我,当时所有人听了都觉得新奇。
去见了阮教授,他给我提了十六字的方针,“保护古镇、建设新区、发展经济、开辟旅游”。我很震撼,也很振奋,可以说是一拍即合。随后我去上海,和他反复讨论,听他的指点。阮教授带着同济大学的师生们过来,用皮尺量地,做测绘,做出了中国第一个古镇保护的规划,“保护老区、开发新区”,得到了新任镇党委书记朱兴农的肯定和支持。
在这个规划里面,周庄把“发展经济、开辟旅游、提高生活水平”写了进去,明确规定了0.47平方公里的古镇保护区,在在这个区域之外另外开辟规划新区。新区、古镇区功能分开,既保护了古镇原有古色古香的传统风貌、民俗风情,又考虑了社会、经济发展所需的空间。
因为这个规划,周庄的古镇保护从最初的沈厅扩展到整个古镇区,从而使古镇区整体得到了完整保护。在80年代中国农村工业化的浪潮中,周庄就是一个异数,在最后的时刻,它被救了下来。所以,阮仪三教授不愧是周庄古镇保护的首功之臣。
傅殿起 住建部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处原处长、中国建筑文化中心副主任
保护发展:是悖论,也是机遇
我1982年毕业以后到建设部,那时候觉得新农村或者是小城镇的建设是美的。1984年我在绍兴锻炼了一年,在镇上呆了六个月,然后回到了绍兴县,绍兴是61个乡镇,水乡古镇很有特色。但是在90年代,古镇就开始一个一个地消亡,柯桥古镇那时候就是很漂亮的,但是没有这个理念,像周庄一样把古镇保护住,经济上着力发展新区。
整个村镇建设是这样子吗?那时候没有仔细地思考。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工作之后,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这些古镇的消亡,对我们的传统文化,包括建筑文化的美学是巨大的损失。所以在1997年的时候,我们的主管部长就提出,能不能建立中国名镇的保护机制?当年,申报了19次,终于下了第一个文件,非常不容易。
1998年以后村镇司没有了,我到了村镇规划处,就想做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名村,但是当时也被压了下来。2001年的时候新上任的建设部副部长仇保兴给我们开处长会议,我就和仇部长说,我有一个想法,对古镇古村进行有效的保护,如果再不抓的话,随着经济的发展,这些古镇古村反而要加速消亡了。我的提议得到了他的支持。
2001年时的资料并不全面,建设部评了十个村,十个镇。当时有一些专家提出建议,说还有两个村已经成为了世界文化遗产(西递、宏村),虽然没有申报,这二个村的资格绝对够了,索性增加二个村。所以第一批是十个镇、十二个村,江南水乡甪直、同里都有。
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名村的建立,使我们的保护体系得到了完善。当时同济、清华大学都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我们的认识还是迟了,现在上海已经很难找出几个象样的古镇,其他经济发达的地方也很难找出。
周庄是我跑的最多的镇,真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至少是每年一两次。每次看到周庄之后,我也都在反思,这种发展可持续否?因为大家都在说,周庄老镇区的商业化味道太浓了,尤其是旅游产品的同质化,没有什么特色。保护的前提是有的,但怎么利用和发展呢?
这其实是所有古镇都面临的一个深刻问题。大家想保护什么?是不是把空间完全固化掉我认为也不一定。城镇是发展的,社会是进步的,老百姓的生活也随之改变,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怎么有机协调起来?我认为周庄在这几年每一期的论坛中都进行了探讨,也探出了一些路,这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