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一棵树
那日,我被寺中一棵长着“眼睛”的树震住了。
灰色的树干,从上至下,布满了“眼睛”,或大,或小;或圆,或椭圆,或三角;或好奇,或淡然,或热情,或冷漠。它们仿佛在打量着,沉思着。细瞅,它们只是大大小小的同色节疤。我望着它们,它们也就一齐滴溜溜地看着我。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这是三毛关于树的文字,年少时,只痴迷于文字里深深浸透的优美与伤感;而今再看,深情又似无情,恰似树。人到中年,也像了树,即便心中藏着火焰万丈,面上也波澜不惊。因此,也就喜欢看树,尤其爱看秋冬的树。因其繁华褪尽,更有静气与沉稳,亦更见风骨。
我所在的校园里有很多树。操场边有几棵柳树,深冬时,明明前两天还是绿中泛黄,仿佛只过了一日就突然变成清灰了,瘦成细线似的柳叶在寒风中丝丝摇曳,缕缕分明。一排柳就像一大幅工笔,简净,清淡,有说不出的洒然风姿。一旁的银杏经不起几番风雨,落了满头的金发,只挺直着躯干,在云天里与风为友,与鸟为伴。那几株玉兰,叶子还很茂盛,阔大的叶片,如盏似碟,似乎想盛放更多的时光。梧桐枝丫疏朗,端然沉稳,依然是士大夫的模样。水杉则是身着灰袍的隐士。梅树黧黑的劲枝铁杆,像是烈士仁人的铮铮铁骨。紫薇惟余光溜溜的树身,但我知道它们正在树干里编织着苞蕾,春风才暖,它的秃枝上便会“嘭嘭嘭”地绽开千万片绿叶,很快就有一团团五颜六色的火焰,跳跃在明媚的枝头。我最关注的还是龙爪槐。相较于春夏的翠叶纷披、绿意可人,我更喜欢它冬天的模样:浑身上下片叶不存,墨色枝干屈曲伸展,遒劲有力,宛若飞龙在天,搏击风云。
这一棵棵树,在冬日空旷寥远的天宇下,形态有别,姿势各异,却一色风骨卓然,或清雅如水墨,或端凝若雕塑,默默地看着人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皆以为草木无情,我倒觉得,树恰恰是最有情的。
你看,春天,它们华枝丰满,让人眼前一亮。夏天,它们依旧葳蕤,叶若华盖,遮骄阳,送清风,赠人惬意的荫凉。秋来了,它们大多毫不犹豫地脱下一身华服,让所有的叶子安然归于尘土,既把自已还给了自已,也还给世界一个爽朗开阔的天空。到了冬天,它们很多都全身裸裎,看似枯枝败叶,又绝非真正的朽木。它们只是开启了沉思的模式,默默地思考人生,像高深莫测的哲人,给人大片大片的留白。而只要稍稍留心,你便会发现那些秃枝上,一粒粒小芽苞正悄悄生长着,它们是在悄悄积蓄着生命的力量,静待来年春天的华丽转身。还有些树,即便真的走到了生命尽头,它们也依然屹立如前,岿然若生。画家吴冠中有一次在原始森林里,抓着一棵看上去躯干很结实的老树,却不曾想手里满满的全是灰!原来那树早已死去。站着生,站着死,真是铁骨铮铮。
大自然崇高、卓越而美,树尤如此。它绝不仅仅是植物,它和天空一样,是有灵性的,甚至还有着清澈的眼睛。就像我看到的那棵树。寺僧告诉我,那些“眼睛”是剪枝愈合后的伤痕,每只眼睛其实都是一段刻骨铭心的伤痛。“人的慧眼也是如此啊!”他笑着合十而去。
人也是树,是会行走的树。当然,树也会行走,只是它们走得慢。
或许,也可以说,树是静默的人。有谁敢说,树不会思考不会流泪?但无论遭遇了什么,它只耐心而忠实地呈现自己,只以博大胸怀坦然接纳,既纯真质朴,又坚强挺拔。
凝望一棵树,恰若风行水面,内心总会荡起涟漪层层。我甚至想,我们的眼睛,是否也曾是身体上一根旁逸斜出的枝桠?我们是不是更该珍惜我们的眼睛,多看,多思,少喧闹,少浮躁,像树那样沉默、善良。
做一棵树,挺立在时间的旷野里,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