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

发布:2019-10-20 16:08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
(一)
她一直能清晰地记得那所寺院。 那是一座无名古寺。
就在他家村后不远的地方。 一所破落的寺院,多年没
有人管理,香火也早已不旺。 以前村里的老人偶尔还会去
跪拜祈愿,现在几乎没人去了。于是,寺院孤零零地被村庄
抛在一边,形成一种明显突兀的对峙。
那年寒假,她突然想去看他。说走就走,给母亲随口
说了声,背上包就出发了。 一路辗转,顺利到达。 突如其来
的造访,他有些诧异,但从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是欢喜的。饭
后,他说,村里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要么,带你去村
后的寺院里去转转看看。她说,好。北方冬日的村庄特别安
闲, 像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夕阳下眯着眼打
盹。 两个人边走边聊,兴致很高。 他的话要比以往多很多。
他本来是那种话特别少的人,在她跟前尤其话少。 两个人
不紧不慢穿过整个村子,走了大约二里路的样子。 极冷的
天气,路上几乎没什么人。 走到庙门口,竟也微微出汗。
进了寺门,走一小段路,迎面是一道陡长的石阶。青石
台阶,落叶满积,一派荒芜。 石阶两边是干枯的灌木丛,再
远处就是左右厢房。 断壁残垣,完全倾圮,成为危房,不敢
近前。 不知名的黑色鸟雀低飞徘徊,四处逡巡,寒冬季节,
觅食并不容易。 看到有人过来,便扇动翅膀扑棱棱霎时飞
向高处。 瞬间,一切又重归寂寥。 踏踩着厚实干枯的树叶,
他们拾级而上。树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再往上走,
看到一个宽阔平整的所在。全部青石砌成,站在上面,往远
处看,寺院与村庄之间位置的相互对峙,一目了然。 寺院、
村庄,佛的极乐世界、人的烟火生活,也不过是二里左右狭
窄土路的一段距离。
黄土高原的村落在萧瑟沉郁的荒冬气象里,没有丝毫
生气。 已经是九零年代初期了,但村里的老人们还是不大
出门,他们甚至还有守冬的习惯。 守护是另外一种方式的
坚持,他们守护的是自己过往的美好回忆吧。 僻远的村子
仍然保持它清冷的古意,现代生活不可随意侵犯和逼近的
古意。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不愿被喧嚣沾染和打扰,凛冽、
坚韧有力的一种生活方式和态度。
又上了一组同样陡的石阶,正殿便在眼前。她回过头,
看到他坐在下面的台阶处默默抽烟。 她问,你要不要上来
一起看看啊。 他说,我不上去了。 从小到大,这地方不知道
来过多少次了。 真没啥好看的。 顿了一下,又说,你一个人
去大殿里害怕不,这会儿光线不好,里面黑乎乎的。 她说,
不害怕,如果我尖叫,就说明有异常,你一定要来救我。 他
说,好,我就在这里抽烟,等你出来。说完笑了笑,露出好看
的虎牙。 他笑的样子很好看。 他总是话少,沉默是他的常
态。 说起话来,中间会略有停顿。 那是他的节奏。 自她十五
岁认识他时,他就一直那样。 很多时候她不知道他在想什
么,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二)
殿门是虚掩着的,只轻轻一推,吱扭一声就开了。大殿
的地面由方砖墁成的,年深月久,那些方砖早已不平整,到
处是坑坑洼洼,稍不留心就会被绊倒。 殿里的如来佛像倒
是极高大,只是因了寺院经年累月的无人照管,金身尘蔽,
尘条一缕缕悬挂在佛像周围,随风微荡。 佛身很多地方的
金粉已完全脱落,斑驳处处,但丝毫无损于它线条的流畅
与气度的雍容之美。抬头仰望,佛面仍是端然安慈,平静如
水的面容下是一颗波澜不惊、深悟空性的平常心。不分别,
不造作,不虚,不妄,不增,不减,如实,如是。 在时间长河
中,保持着心最本初的样子。
佛前亦有一长条形供桌, 上有一个三足黑色香炉,香
炉里面满是香灰。 香炉附近除了有很多香灰散落外,还有
一些零乱的塑料假花,时间逼退了彼时它们曾有过的任何
鲜艳色彩。一些点心、花馍之类的贡品,也被胡乱地摆放在
供桌上,亦被尘网覆罩。 供桌前有只圆形蒲团,又脏又破,
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子。这里应该是有很长时间没人来过
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人来。的确是一座行将废弃
的古寺。
光线越来越暗淡下来。 她独自在佛殿里慢慢绕了一
圈。静默里,与一座古旧佛殿进行黯然无声的交会。似乎有
所听闻, 又似乎隐隐可见往日香火旺盛之时的影影绰绰。
彼时,寺院香火缭绕,善男信女接踵而至。 衣香鬓影,络绎
不绝,欢声笑语,跪拜祈福。逢年过节,迎神赛社,这里绝少
不了各色人等的踪迹。 那曾是多么热闹繁盛的排场,而如
今一切早已归于空寂。 有什么是时间不能带走的,有什么
是可以永远留下来的?喧闹、沸腾、繁荣、鼎盛,也不过是一
时的影像,消融在岁月的岑寂中。 清净安然的永远是佛面
与佛心。它知道一切均有始终,而即使是那个终,最后也必
归于空,归于无。
出了殿门,他走过来。 笑着问她,你竟然不害怕,一
个人在殿里待了那么久。 有什么好看的呢,佛像已经破败
得不能看了,到处都是灰尘,脏兮兮的。这个寺院应该很快
就要被拆封了,村子里大队门口已经贴出了告示。 她说,我
才不怕呢,你不就外面么。再说,佛在,鬼是不敢来的。我只
怕鬼,其他什么都不怕。 然后,大声说,你看,你看,鬼来了,
就在我背后,你看到鬼了没有。 她大声尖叫、跳跃,如孩童
般热烈和张狂。 他说,你这鬼女子,古怪精灵的,鬼早都被
你吓跑了。 说着他又笑起来,露出好看的虎牙。 她也笑,看
着他笑。 她一直喜欢他笑的样子。
那一天,过得特别快,特别开心。 很多年,她都能记得
那一天,尤其是在后来不断长大的日子里,逢遇诸多坎坷
之时,她总是愿意让时间自动后退,退回到那一天的欢笑
声中去。 那曾是她生命里少有的非常安全的一个冬日。 她
总是愿意看到他笑的样子。 岁月的延展和推进是无情的,
生活越来越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复年少时的单纯
明净。而他在她的记忆里,始终是一汪明澈的清泉。是那种
一眼便可见底的清泉。
又是很多年后,有一次她打电话给他。 只为告诉他,
你笑的样子很好看,你知道吗? 还有,你的虎牙还在不在?
他顿了顿,那始终是他说话的节奏。接着他又说,我笑的时
候又没照镜子,怎么知道自己笑得好看不好看。 虎牙早就
不在了,掉了呀。于是,又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完全颠覆
年少性情里曾有的的滞涩与执着。 他变了很多,早已不复
当年的寡言少语。她知道,那是时间力量推动的结果。时间
会覆盖一切,又会催生出新的东西。
很多年,她都能记得他的虎牙,他笑的样子,永远好
看的样子。她也能知道,最终生命中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成为时间记忆的一部分。 而所有的往事,亦终将与个人无
关,仅是时间轴上或鲜明或黯淡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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