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无声
老家的村落承载了我记忆中大部分的美好时光,乡村的土墙仿佛是探索的乐园,寻找隐藏在其中的蜗牛壳是我乐此不疲的游戏。每个阳光灿烂无所顾忌的下午,我都会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带回来塞满了战利品的口香糖小罐子。往往在姥姥的催促下不甘不愿走进院落的我,第一眼就看见躺在藤椅上的她,身上的厚毯飘满银杏叶。她只是看着,没有动作。
她是我的太姥姥。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是沟壑满布了,覆在我的小手上轻轻地一蜷,粗糙的掌心便磨得我手背生疼,微凉的,包裹着我。家里的炕很高,我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她侧着的脸埋在灰白的发丝里,身上层层累累的被子随着她的呼吸缓慢地一起一伏。
我不喜欢她,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我与她会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除了表面上的亲缘关系,她对我来说几乎是陌生的。不过,她却很喜欢我。或许仅仅是因为我很少回家吧——老人对难以相见的孩子总有一份特殊的挂念。
母亲是由她带大的。于是,在闲暇时间,母亲总会给我讲太姥姥过去的故事,讲那个我印象里长卧不起的人当年是多么能干,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又讲她当年是多么慈祥,牵着年幼母亲的小手去买路边的汽水。“就像牵着你的手一样,”母亲说,“她也一定是爱你的,她喜欢小孩子。”
不过,那也是她能站起来时的事情了,那个勤俭持家和蔼可亲的老人只活在母亲的记忆之中。在我眼里,她只是个迟暮的老人。没有糖果,没有故事,没有轻言细语。不是卧在床上,就是躺在老人椅上,静静守候着孩子们嬉戏玩耍。在我们疲累时,她会费力地抬起手臂,招呼我们在她身边坐下,听她用沙哑的声音絮絮叨叨,多半是注意安全之类的小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时间也没有给我机会去追忆,下次再回老家时,竟是为了参加她的葬礼。初秋,夏天的余热还徘徊不舍,送葬的队伍从院门绵延到村口,每个人脸上都是肃穆的表情。纸钱飘洒了一地,哀歌零落了一路。一片白花花的素衣之中,她黑色的棺木尤为显眼,颠簸在乡村的土路上。恍惚间,我又看见了她安详侧躺的身影,被子随着她悠长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的手还太嫩,不习惯也不喜欢粗糙的触感;我的个头还太小,分辨不出高高的炕上是否还一如既往地窝着一位垂暮的老人;我还太无知,读不懂简陋的石碑上究竟刻了什么字;我还太年轻,不知道葬礼是告别的仪式,死亡是旅途的终点。尽管如此,当我被大人们要求跪在她的石碑前时,眼泪还是缓缓溢出了眼眶。我是真的感受到了悲伤吗?还是只是配合大人们的话、学着他们的表情装模作样呢?我不知道,只是相信即便是当时不知死亡为何物的我,冥冥之中一定是被一种透过血脉链接的悲痛击中,才会流下眼泪的吧。
又一个清明,我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院落。老藤椅仍旧静静地守候在银杏树下。我轻轻拂去它扶手上的落叶,微凉的,一如她掌心的温度。
(作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东语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