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第一口春天的滋味 来自洞庭碧螺春
河岸上的杨柳吐出了嫩黄的芽,在细微的寒风中摇曳着它娇小的身姿。地里新挖出来的野菜,山中刚冒出的笋尖,或是枝头刚探头的椿芽,成为江南的人间清欢。但是江南的第一口春天滋味,一定是来自苏州洞庭东西山的碧螺春。
春天是一年四季的第一个季节,碧螺春像极了春天。若是用一个字来形容碧螺春的滋味,我想首先该是鲜,其次才是香。苏轼有首词写得好:“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对江南地区的人而言,没见得春花烂漫姹紫嫣红,没品过果香馥郁得“吓煞人”的碧螺春,没吃过滋味曼妙的青团新笋,都算不得来到了春天里。那一口清澈的液体浸润过口腔后,抚慰了沉睡了一个冬季的干枯味蕾,残留在口腔里的物质欢快跳动,打开了唾液腺的阀门,仿佛一口泉眼被重新唤醒。
时间来到2022年的春天,不幸的是疫情再度袭扰了苏州。然而位于苏州太湖国家旅游度假区的洞庭东山和西山,似乎拥有“结界”,在严格防控之下,至今没有检测出阳性病例。一年一度的洞庭东西山碧螺春采摘和炒制踩着春天的节拍,在山花烂漫之时,如期而至。
洞庭两山树木苍翠,泉涧漫流。花清其香,果增其味,泉孕其肉,碧螺春花香果味的天然品质正是如此孕育而成的。
东山,距苏州古城区37公里的太湖东南岸,是一座占地96.6平方公里,呈长条形的半岛,三面环水,万顷湖光连天,渔帆鸥影点点,与洞庭西山、光福邓尉等72峰交汇而成绮丽宽广的太湖风景区。受北亚热带湿润性季风气候影响,这里年均气温保持在16℃,年均降水量1139毫米。充足的雨水与温和的气候,滋养了这一方土地上的瓜果植蔬。
每年3月的东山,四五点的清晨,唤醒山林里的生命,茶农们敏锐感知到这是时间发出的信号,开始进山采茶劳作。
3月15-16日,空气如春天新生的草花一般香甜清新。东山茶农汤飞鹤带着26名采茶能手,爬上海拔200多米的东山莫厘峰近山脊处,把他家位置最高的一方茶林的新芽全部采完。
这段时间,是东山茶农汤飞鹤最忙的日子。因为采茶的日子里,时间一刻都耽搁不得。而汤飞鹤家有80多亩茶园,是祖上传下来的,至他已传4代人,大大小小六七方的茶林,全在莫厘峰向阳的一面山坡上,从山脚分布到近山顶处,享受着莫厘峰最好的阳光。
莫厘峰是太湖第二高峰,在顶峰远眺,湖中岛屿,状若青螺,邓尉、穹窿诸山依稀可辨;俯视山下,果林茶林成片,翠竹葱茏,河流萦回如带,桑柳成行,江南水乡风光集于眼前。每当阳春二三月,莫厘峰白云缭绕。此时登临顶峰,置身于悠悠飘动的云中,如履仙境,令人心旷神怡。
莫厘峰紧邻太湖,受到太湖水汽的影响很大,且植物种类丰富,生长繁密,有松树、杉木及枇杷、杨梅、板栗、柑橘、桃、梅、石榴等十多种果树。氤氲的水汽、春日和煦温暖的阳光、茶林周围果树环绕,再加上呈微酸性的红土壤,构成了得天独厚的碧螺春生长小气候。茶树与果木交错种植,相映成趣,根茎相连,叶脉相交,芳香物质在空气中弥漫,在土中根须间交换,茶吸果香,花窖茶味,使得碧螺春与生俱来散发着花果香味,孕育出超凡脱俗的高雅品质。
生在茶农世家,汤飞鹤自小便耳濡目染,一缕鲜灵茶香扎进心中,生根发芽。三十多年来,他对碧螺春的热爱与执着,单纯而简单。再多名誉都不及茶客们的一句好喝,更让他满足与欣喜。
宽仅一人,且需时时提防留意横生的枝条灌木,地有崎岖石块及下雨便无比湿滑的青苔,一条蜿蜒狭小的山路,从山脚到山头,其实并不长,壮硕的汤飞鹤可以健步如飞爬到山顶气都不带喘的,然而采茶的工人们就不行了,平均45度的坡度对她们是很大的挑战,往往要歇上四五趟才能“登顶”。
然而这样的茶林,不仅总面积稀小,且无疑所长之芽叶也是品质最高的,就连间植于其中的白玉枇杷,也比山脚下或平地的甜。
满山的茶树嫩芽初绽,春光明媚,高大的枇杷树(相比低矮的茶树而言)遮蔽着茶树。采茶讲究品相,不可破坏芽叶的完整,采到手中不可紧捏,放到茶筐不可紧压,指甲更不能碰到新鲜的嫩芽。其中任何一个不注意都会破坏最终茶叶的完整性。
弯腰低头采摘,一个动作重复六七万次,便得到可以炒制出500克左右顶级碧螺春的青叶。相对于热汽蒸腾的香茗,简单的数字完全没有温度,我们代入不进去采茶人的辛苦,无法感知眼睛搜寻与手指掐取配合之间无限次重复的枯燥。没有诗情和画意,这一双双采茶的手,紧攥岁月的步履,只为留住芽尖的香气,年复一年。他们一如迁徙的候鸟,在春山凝翠,茶青淡黄时出现,满脸写着人间烟火,世情风俗。
鲜叶送下山,不能超过一小时,挑拣成“净胚”,全凭拣茶人火眼金睛和灵巧双手,方能捡出符合标准的芽叶。所有的芽叶匀整一致,这样才能保证冲泡时茶叶的美感。看似简单,但挑拣1公斤芽叶,需要2~4小时,费时又费力。
鲜叶不隔夜,需当天炒制完成。而炒茶,就是汤飞鹤的“祖传”艺能了。汤飞鹤父亲汤龙兴,东山人称“龙头山”,老爷子是东山十大炒茶高手之一,远近闻名。汤飞鹤继承了他父亲的手艺,且因老爷子年岁已高,所以家里炒茶的工作,便基本由他担当,但最忙的时候,还是要请和他一样手艺精湛的姐夫前来帮忙的。
汤氏父子炒茶,全程不戴手套,用一双肉掌的神经末梢去感知铁锅中茶叶的温度变化,妙到毫颠地把控炒制中的火候。炒茶之时,以双手做锅铲,放进烧得滚烫的铁锅里翻炒,完成一锅茶的时间大约是40多分钟。
当鲜绿的青叶被投入锅中,其命运便由炒茶者决定。杀青,锅内温度250℃~300℃时,双手反复抛料翻炒,但不能太用力,要把茶叶杀匀、杀透。揉捻,等待锅温降至70℃~75℃,要进行揉捻,茶叶内水分减少,条索逐渐形成。这一步,不能将茶叶揉烂,但要揉透,使汁水溢出,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搓团显毫,锅温降至50℃~60℃时,将茶分为几团,置于掌心搓团显毫,这是茶叶定型的关键。双手将全部茶叶,揉搓成数个小团,既不能用力,又不能无力,不时抖散,反复多次,搓至条形卷曲,茸毫显露。
汤飞鹤的手掌在锅中搅动鲜叶或漩转,或翻飞,即不能让手掌被烫伤,又不能让娇嫩芽叶被烫焦——但凡让品茶者喝出一丝“烟火气”,便意味着失败。
一锅茶炒下来,汤飞鹤浑身湿透,满脸的汗水要旁边人帮他拭去四五次,双手上亦沾满碧螺春所特有的纤毫。而他的双手,则是老茧丛生,坚硬如“铁砂掌”高手,那是经年累月艰辛劳作的烙印,每一条掌纹里都是生活与光阴的沉淀。这是青芽中所含有的茶碱对皮肤的作用,对于炒茶几十年的老茶农来说,双手开裂、愈合,往复不断已是常事,茶汁浸入伤口则会阵阵刺痛。
而1斤青叶,烘干后也就只剩下3两左右,十分珍贵。其中考量成茶品质和价格的最重要因素,便是对火候的精准把控,然而这却又是最“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
汤飞鹤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得,他在炒茶的时候,会目不转睛地看着锅内的茶叶,似在和茶叶对话,茶叶在手掌间或飞舞,或翻转,得心应手,随心所欲。
一个炒茶人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炒茶,茶就会回馈品茶人一种心境。清明后谷雨前的明前茶,是一股子云淡风清的初春气质,且多少还有点远离尘世的味道。煮一壶清泉,往杯中投入一小撮茶叶,碧螺春纤细卷曲的遍身绒毛瞬间打开,看叶片快速地沉入杯底,而绒毛则在杯中飞舞,汤水有些“浑浊”,这是碧螺春特有的,不似别茶那般清亮。茶汤入口,馥郁的香味便悠悠飘进肺腑。很熟悉的感觉,那是来自于碧螺春叶子的花果香。内中滋味,妙不可言。
倘若说龙井的香,剑气锋芒,是春寒料峭的凛冽之感;那碧螺春的香,则温婉娇媚,就是盈杯满盏的花馥之味。
如汤龙兴父子一般,东山的许多碧螺春世家,祖孙三代都会制茶。从前,老一辈制茶小辈就跟着打打下手跟着学。“后来父亲召唤我成为徒弟,我追随父亲成为师父。”
前人脚步中,是前人的梦想,后人足迹里,有后人的希望。从父辈接过这一门手艺,日复一日地学习,再年复一年地精进。热爱可抵岁月漫长。手艺就这样在时代变迁中不断地学习,精进,一代代地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