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兰

发布:2020-06-15 16:19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在奶奶姥姥这辈人中,很少去直接称呼彼此的姓名,大多情况下都是以长子的名字为前缀,然后加上一个“娘”字收尾。比如我大伯的小名叫四全,我奶奶在村里的代号就是“四全娘”。这个代号,会伴随着她们一辈子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甚至荣辱生死。

但这辈女人中有个例外,她全名叫王墨兰。我爷爷奶奶外公他们活着的时候,都会直呼其名。听得久了,我们这些小辈竟也忘却了应有的礼数规矩,只记得她的全名了,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喊她老人家姓名。

墨梅的坚韧,兰花的暗香,是我成年后思索出来的寓意。事实上,也确实是名如其人,在我的记忆中墨兰不同于一般的老太太,她笔直的身材单薄如纸,一双小脚飞快挪动,两只胳膊甩起来节奏感十足,走起路来目不斜视,那对圆圆的眼睛里装满了不卑不亢,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挽成了一朵花苞般发髻,银簪子在花苞上灼灼生辉,把她的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一身素衣,听奶奶说都是她自己亲手缝制,看那斜襟盘扣兰花夹袄,服帖在她身上仿佛能闻出一股子清香来。她那棉麻裤子,恰到好处的围绕在她修长的双腿上,熨烫得得那条线清晰可见。小脚上的方头布鞋,鞋口呈V型,鞋底是一针一线纳的双层底,密密匝匝的针脚,引来众多村民的啧啧称道。

听奶奶说,墨兰年轻时,在方圆十里八村,是数一数二的标致人物。当时娘家穷,为了闺女能活着就嫁给她的男人——一个高高瘦瘦老头,说话和走路一样的缓慢,似乎每走一步都要思考一番,每讲一句话都要眨巴几次眼睛。这样的人儿,乍一看是极其温和的,其实不然,每次他和墨兰吵架时,那缓慢的语调,一词一句都像针一样去戳墨兰的心,而且戳得不慌不忙,淡定自如:“想跟我离婚,离呀?你怎么不去死呢?东边有河,西边有沟,家里有药还有我亲手搓捻的麻绳。去吧。”墨兰默默垂泪,圆圆的眼睛蓄满泪水,然后站起身,理好衣服和发髻,毅然走向村支部去申诉离婚。在六七十年代,对于一个有孩子的女人来说,离婚岂是易事?又岂是一个女人能承受得起的?

就这样,日子在艰难的针扎和去村支部的路上缓慢碾过。墨兰无数次离婚不成,终于在她小儿子出生满月后,毅然选择和她的男人分居了。他小儿子,我见过,比我爹小几岁,接近50岁了!

“你为何要嫁给那样的男人呢?”

“以前的婚事,哪讲什么般配!都是为了活着。”

“别人为什么都直接喊你的名字!”

“我出名呗!在嫁给我男人那天,我就一直抗争,四处游走,想方设法离婚!”

“这头发都花白了,不也没离掉吗?”我娘不解更不平地问道。

“离不离是一回事儿,离不掉又是另一回事儿。”墨兰浑浊空洞的眼睛,只是低头盯着她纳得布鞋千层底。

我跟墨兰很熟,按村里的辈分礼说我该喊她“大娘”。之所以很熟,是因为她在我们村庄是孤寂的,很少有人愿意靠近她,更别说亲近了。我娘是个例外,她虽大字不识几个,但她却能始终做到不随波逐流。她一直按照自己的那套是非良善的标准去为人处事。因此,每当墨兰大娘来我家串门,我娘总是热情招待,闲唠时也是掏心掏肺,两个女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喜上眉梢,一会儿嗔怪轻骂。至于为何,那时我小,是绝然不感兴趣的!但有一次,她们的对话,我至今清晰记得。

“我今天跟他又吵嘴了!”墨兰大娘说着,眼泪簌簌滚落。

“因为什么呀?”我娘关切地问道。

“能有啥大事,还不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他说话太伤人……”墨兰说要,紧紧咬着嘴唇,顿了一会接着说,“他竟然让我去西湖去跳河自杀,还把家里的麻绳找了出来让我去上吊。”

“你别傻了,你偏不去。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怎能让他如愿!”我娘忿忿地劝解着并顺手拿一条毛巾给墨兰擦干眼泪。

“是的,看着几个孩子过。”墨兰狠狠擦干眼泪,眼圈红红的,就像画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的两朵水粉色玫瑰。

 

日子还是那个日子。村庄还是那个村庄。门前的泡桐树的花却特别浓郁,春天还是那个春天。头发花白的墨兰大娘,依然挺直着脊背,踩着三寸金莲,踟蹰在泡桐花落了一地的巷子深处。她玲珑的小脚,踩着如同小喇叭一样的泡桐花上,一步一个“啪嗒”的声音,听起来,旋律动人!墨兰大娘,俯身捡起一枚洁白如玉的花儿,别在她藏青色衬衣的衣襟上,抿嘴笑了,两颊坨红,像喝了点小酒一般微醺着。

那一刻,我依稀窥见了少女墨兰的娇羞。心头一震。这个世界啊,它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无论时空怎样流转,无论岁月怎样的间隔,女人们的世界总是相通的。一个女人的肩膀上落雪了,另一个女人会感知冬天的寒冷;一个女人的眼睛里开花了,另一个女人的春天也就到了!

谁能想到,别着泡桐花的“少女墨兰”,回到囚禁着自己半辈子光阴的小屋一瞬间,竟倒在铺着整齐的单人床上,再也起不来了!那挺直的脊背,只能贴着冰凉的单人床了。她的四个长得和他们的爹几乎一模一样的儿子,要把她拉去医院,她拼命摇头拒绝。而她那个与她作对了一辈子的老头子,竟也加快了步伐来到她的床前:“啊?你怎么不去医院?必须去!你还得继续使劲跟我离婚呢!没离成,你怎么能倒下呢?这不像你……”这个生硬如铁的老头子,鼻涕眼泪一大把地在墨兰床前时断时续地吼着。墨兰痛苦的脸,舒展开来,两行泪平行而下,永无交集!

她走了!

她终于停止了抗争。

至少她的肉体是停止了抗争。

“喏,这是我积攒下来的五万块钱,你们拿去给你娘买口好棺材!”生硬如铁的老头子,终于在他90岁这年,亲眼看到他88岁的“敌人”猝然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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