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集影 如今他只是住进了照片里

 

 

文/图：色影

 

癸卯年初夏，农历四月十八，巳时。风雨大作。正在单位开会，左眼皮突然一阵跳动。测了一下凶吉，为“失”。12时多，从朋友处得知：老谭走了。为爱发电的他，竟走了。记得上一次眼皮跳，是爷爷走了。我又痛失一位长辈，老谭于我，亦师亦友。过往点滴，如涓涓细流漫上心头。

偶然的相识2009年，我休假回苏，跟家人去逛了山塘街。路过古戏台旁的琴川书店，便走了进去。这是我在大学时经常光顾的一爿古旧书店，当时店址还在位于十梓街的苏大西门。循着木楼梯走上二楼，是一间老照片馆。因多年从事摄影，一直对老照片颇感兴趣，与馆主谭金土先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2009年3月7日，新开的老照片馆位于古戏台南侧二楼。流连许久，惜别之际，我对他说：你这里真是个宝藏，大开眼界。可惜彼时我仍在广州媒体工作，若能回苏，可以多为老谭的老照片事业发声鼓呼。

当天，拿着老照片的老谭向我热情介绍。他让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大多数收藏老照片的人偏于收藏，而老谭勤于研究。他本身是作家，与莫言是挚友，史料的考证、丰富的学养是他的强项。考古蛛丝马迹，每张照片背后被挖掘出来的故事、历史，于他都如数家珍。这点十分难得。没想到一语成谶，4年后我回到苏州工作。

2015年3月15日，在桃园参加老谭的老照片分享会，为其留影。关于老谭的收藏经历，此不赘述，只挑几件因工作上与他交往的小事。

十年的交往2013年，我接手苏州日报的《拍客》版面，也因为老谭，大胆开设了“旧影”专栏。可惜做了没几期便停更了，我的本职工作仍是摄影记者，做专版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顾不过来。也因此，心里总有些愧对于老谭的信任与支持，而他却从不计较。

在苏州日报拍客版开设的“旧影”栏目（老谭赐图文）老谭收藏的影像大多关于旧时巷陌、水畔人家、城郊田野、千年名胜等，很对我的胃口。这些大多属于重大叙事之外的百姓风景和家庭记忆，从细微处展现城市变迁和历史推移。它们并非都是主流历史，却是真正对历史和生命的抚摸。如同我所理解的纪实摄影，百姓生活、社会风景，才是更为生动鲜活的历史。因有着相近的理念，我跟老谭也一直保持着联系，每次路过山塘街都要抽空去看望他，聊老照片，也是向他学习。2015年4月，苏州举办世乒赛。在闲聊中得知他收藏了一批关于1961年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老照片，逮着机会又做了一期他的“国球记忆”收藏。

随着知名度越来越高，老谭还经常帮当地政府梳理地方志，保存了城市记忆、记录了城市变迁，讲述苏州故事。2019年6月的江苏书展，可谓是他的“高光时刻”。他一手操办的“历史看见——苏州发展70年老照片展”虽然在书展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却连续四天吸睛无数，展区总是人头攒动，老照片牵起了无数读者的思乡情怀。最后一天，有读者在展板上写下“致敬谭金土先生”。

2019年6月30日，老谭在江苏书展的老照片展览持续火爆。2021年5月，央视《开讲啦》栏目编导专程来苏州录制大运河专题节目。因可能需要山塘河的历史照片，当时我把老谭介绍给编导，他得知后特地从老家丹阳提前返苏。遗憾的是，最后老谭未被列入拍摄计划。2021年5月31日，老谭向央视编导介绍京杭大运河苏州段的历史变迁。

收藏的时光在介绍老照片时，谭金土说过：“如果用老照片组成一个时光隧道，人透过这个时光隧道，可以把历史看得更真切、更细致、更深远。”

2020年9月4日，老谭向来访的“长三角媒体采风团”讲解。半生奔走，老谭执着如一收集着日渐散落的民间记忆，也慢慢走进时光的深处。“老照片的沉浮史，特别具有启示的意义。一张张老照片，就像一位位高龄的长者，既不言，又不语，只是用深沉的目光，冷静地告诫后来者。”谭金土说。

收藏的家庭影像，连同相框一起被完整保留。在朋友们的印象中，他总是平易而热情。每次去老照片馆看他，不是在热情介绍，就是在案头埋首写作。纯公益性质的老照片馆真正做到了“童叟俱无欺，往来无白丁”。他会对每个来访的观众进行细致的田野“采访”。他对生活爱得深沉，平时喜欢拍些花花草草发朋友圈，抒达心境。

2021年5月31日，老谭在整理老照片。他从来不抱怨，认定了目标便只顾默默向前。从他身上，我看到了那个年代的人所独有的刻苦、坚韧、耐劳。旁人眼里的苦，在他看来确是乐在其中。这些闪光的品质，如他所收藏的海量老照片一样，作为宝贵的时代遗产，会在时间长河的洗练下愈发熠熠生光。

未竟的事业最近几年，知道老谭身体欠佳，也由于疫情，我尽少去打扰他，只在朋友圈文交。最近一次拜访是去年因为报社要采访苏州抗疫故事，我顺便向他约了他老照片，做了两期解放初期苏州百姓抗疫的微信推送。

2022年3月3日，因采访苏州抗疫故事，最后一次见到老谭。与老谭相交十多年，一直想跟他周末去上海淘老照片，却始终未能成行，竟成了永远的遗憾。谭金土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情感都放在了这些泛黄的照片上，为爱发电，全年无休操持着老照片馆。退休后仍笔耕不辍，完成了《童年故乡》和《大明海医》的写作和出版，而断断续续写作的《苏州摄影简史》，在油尽灯枯之时未能写完。他在住院时仍不忘惦记着这事。

2023年4月19日，老谭住院后，老照片馆暂交由助手和志愿者打理。也曾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多想时光能为老谭停留片刻，让他能得以完成未竟的事业，功莫大焉。连同未写完的书，还有5万多张他视若珍宝的老照片，何去何从、家在何处？

老谭的书桌，以往经常与他聊天的地方，如今还能想起他埋头写作时的身影。他的离去，是对苏州收藏界、文史界和摄影界无比重大的损失，如何善待他耗尽毕生心血收藏的5万多张老照片，善待历史，是留给人们亟待思考的问题。愿老谭收藏的历史不再散落飘零，这也是我们最后、唯一能告慰他的。

老照片馆窗外，山塘街通贵桥上依然人流如织。馆主却已不在，绿色藤蔓悄悄爬上了窗棂。谭金土先生（1947—2023），半生收藏、研究老照片，着迷于“相中人”的过往生活，那些曾经发生的真实历史。如今，他只是住进了照片里。

先生千古，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