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门 (上)

发布:2020-11-28 15:10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家 门 (上)

一个人无论身在何地,心中难以忘怀的是故乡;无论走的多远,都会有归家的梦。

离开母亲生活了三十多年,母亲想我的时候,会常常站在门口的白杨树下,偷偷地抹眼泪。即使是一片枯黄的秋冬季节,在她的眼里也是最美的风景。那棵白杨树,是我读初中的时候亲手种下的。我把最后一锹土洒进树坑的时候,掏出那把削铅笔的小刀,悄悄地在树干的中央刻下了我的名字。那年回家时发现,当年的小白杨已经长得比我腰还粗,刻着名字的老皮虽已撕裂,但名字依然清晰。

写过一篇《家乡的土月饼》,文章被《新华日报》副刊头条刊用后,引起了一阵骚动,不少朋友向我讨要土月饼,消息传递到母亲的耳朵里,母亲的视频通话里说了一句:“回来过十五吧,三十多年了,你还没有陪妈过八月十五,妈想你了!”母亲说完后失声哭了起来。放下电话,我的心是碎的,隔着距离看城市的繁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份美景,想起那条和记忆相连的山村小路,心里的温暖就会泛滥。妻子说,回去吧,天平平衡是靠支点的,小家和大家是连在一起的。

回家的路是艰辛的,无论多远、多难,也要计算着赶回去,还要选择合适的时间赶回来。在数得清的回家路途记忆中,有过风,有过雪,有过尘土飞扬,可在每次收拾好行囊,准备启程的心里,那条路上始终有最美的风景。因为那条路的尽头,是安放我疲惫也接纳我忧伤的地方,是给予我温暖也抚慰我心灵的地方。

母亲确认我回家的那一天,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姑娘,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衰老。我还不到家的时刻,母亲就趴在窗户上,隔着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动向。又过了几个时辰,母亲终于看着我下车的影子,她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下了地,早早地把门打开,蹲在一旁等待我的到来。我进门的一霎那,母亲老泪纵横,伸出那双密密麻麻、沟壑交错的手。她的手心没有多少温度,但触碰的是母亲延续的爱。和母亲紧紧相拥的那一刻,我激动地说:“妈,我回来了。”拉着母亲的手,半天没有松开,直到她的心情稍稍平静,才说:“妈没有怪你,妈知道你在外独自打拼不容易。”

哥嫂把早已做好的饭菜端在了炕桌,豆芽菜拌粉条,油炸土豆片,还有自我记事以来迎客的油炸糕,菜的数目不多但都是我的喜好。大哥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两鬓斑白,头顶中间光秃秃的,周围只剩下几根稀疏的头发。我的到来,让他平素紫黑的脸上都泛起了红光。他激动地要拿出压在箱底多年的老酒,说要和我喝上几杯,这也是我们兄弟间见面的礼数。他还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我招呼着站在地下在嫂子同喝,还给母亲的小杯里斟满酒,一家人都沉浸在幸福的世界里,那个沉睡的夜晚早就被打破。

大哥喝酒很讲究,他是轻易不和外人喝酒的,只有和自己的兄妹坐在一起喝酒才是他最开心的事情。但我们五个兄弟间相距又甚远,一年到头能聚在一起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大哥喝酒的几率也就少了起来。我和弟弟从小就受到大哥偏爱,和大哥坐在一起聊得最多离不开父母的话题。父亲过早离开我们,那时候,弟弟年纪很小,母亲舍不得那些白洋布,只给他做了一顶白帽子,弟弟见我们七个全身披麻戴孝,他哭了,他不是哭父亲,哭的是母亲处事不公。弟弟哭孝衣的故事往往是聚会少不了的话题。

处事要公道,亲情不能断,家门要旺盛,这是父亲在世的时候常挂在嘴边的话。无论他的五个儿子,还是要嫁出去的三个女儿,在他病入膏肓的时刻,只要有点说话的气力就少不了几句叮嘱。我们亲眼见证了父亲的孝道,也是在他的言传身教中长大,至今谁都不敢违背父亲的意志,家门迅速发展为好几十口人,不管姓氏怎么变,每个人都是祖辈的血脉。父亲的言传身教,母亲的善良,让我们的后辈懂得了孝道,母亲的晚年生活就是最好的验证。母亲过的是四代同堂的生活,逢年过节的总会从四面八方捎来款式不同的新衣服,就连手腕上带着的镯子,不只是数量多,而且每个都有讲究。孩子们争相抢着邀请她在家里住上一阵子,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家家户户争抢下乡干部的事情。母亲不是干部,但吃着孙辈的饭菜心里更舒坦。村里的老人受了子女的委屈,都拿母亲的幸福说事,夸她是积下德了,在哪里都是享福的命,难怪当年的燕子住满了窑洞,那正是家门兴旺的兆头。

母亲毕竟年龄大了,得有个合适她安度晚年落脚的地方,大哥和大嫂说,他们老两口陪伴她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喝酒让嫂子也兴奋了起来,她趁着酒劲想起了一件事情,刚说出半句就被大哥的眼神瞪了回去。我再三追问,她才道出原委。原来,母亲在两个月前突然晕厥两个多小时,险些丧了命,事情发生在大姐家里。

母亲对子女的爱是没有高低贵贱的,在她的眼里弱者永远是她帮扶的对象。大姐是文盲,孩子又多,母亲庇护的事情也很多。大姐日子好起来,也常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里尽孝。母亲住进大姐家没有几天就犯了病,大姐没有一点医学常识,被母亲的病吓傻了,恍惚中想到了掐人中之类的土办法,母亲的嘴唇被掐的乌紫也无济于事,幸好哥嫂有经验,把母亲送进了医院,母亲才渐渐缓了过来。母亲的晕厥病与年轻时劳累过度有关,生育子女多、劳动强度大、营养不良,落下了贫血后遗症,血压供不上来是常有的事情。大哥不想把母亲住院的事情告诉我,生怕影响我的工作。在他看来,我是国家的人,家里再大的事情也是小事。

母亲用身心养育了我,我却不能永远属于母亲。我离开家乡后,母亲拥有的是无尽的牵挂和悠长的思念。年少时,躺在山沟里打猪草,我总是向往着远方的风景,想着能有一天离开家,而且离得越远越好,仿佛只有这样才意味着自我的独立。直到家人把我送到了部队,又考进了军校,我就真的离开了家,如同断线的风筝开始飘荡,游离于忠孝二字之间,真正理解了“家”的实际意义。

生活在都市多年,总觉得自己是个没根的人。每每想起故乡,才发现那里的一切都成为独有的回忆。外面的风景再美,也敌不过回家的那条路。回家的路一直都在,每次都被工作和生活的节奏打破,那个遥远的窑洞,永远是我最后的灵魂归宿。路走得多远,我都不是无根的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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