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相片
我记得在甪直读书的那几个夏天，常常烟雨笼罩着水乡。每天早上，我和夕颜拎着一个蓝色的书包，一脚踏出宿舍门，大饼油条的香味就热腾腾地扑鼻而来，让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很多次在甪直古巷穿行的片段，这一条条泛着灰色的古巷，就仿佛从古旧影片里出没，嘈杂的声音、冒着热气、充溢着扑鼻的香味，在记忆深处泛滥……
曾几何时，这一条条黑白印象的巷子，在我的眼中成了一首诗，而我就是诗中一个小小的逗号，在巷子中像蝌蚪一样游弋着……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学校不远处有一条长长的水巷，在这条水巷里，流传着很多与学校有关的故事。N年前，桥东头有个小女孩不慎落水，学校里的男生闻讯纷纷跳下去救人，其中一位奋勇跳河救人的学长却是个旱鸭子，他在水中无助地扑腾着、嚎哭着，比那落水的小女孩还凄惨，一度成为学校的笑料，而那位学长事后忍辱负重，“一气之下”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隔壁卖盐水鸭的男青年和我们上几届的一位学姐私奔，沸沸扬扬了好几年，如今他们已经有了一对双胞胎，没事我们常常去逗那俩孩子玩……许许多多的故事给水巷增添了很多诗一样的遐想。
放学后，我们像脱缰的小马，呼啦啦地冲出校门。如丝的烟雨中，校门外的水巷像天然的风景画，夕颜从兜里拿出他的数码相机不时取景。夕颜的数码相机是他台湾的堂爷爷回来探亲时送给他的礼物，全校就只有他有数码相机。同学们大呼小叫地争着要入景，唯有安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热闹。安长得貌如童话里的公主，头上扎着飘逸的蓝丝带，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让夕颜暗暗失落。
大家闹哄哄地还没静下来，十字相连的另一条水巷又来了，只见不远处的高桥上，游人们在暮色笼罩中拍照留影，船上的游客也在抢拍桥上的风景，一上一下，感觉非常有情趣。夕颜见此情景，立刻从裤兜里拿出他的宝贝相机拍下这经典时刻。一起回宿舍的同学立刻叽叽喳喳地凑上去翻看照片，只有安，还是一如原来那般沉静。
在这样的日子里，校园生活变得异常纷繁。而我却时常想逃避这份热闹。每到周末，我常常会独自沿河而走，如痴如醉地感受着这里的变迁，不时记录着这些老房子的沧海桑田。在这里读书的第一年，我几乎就跑遍了甪直的每一条巷子，并不时探询着它们的出身。我记得在姚家弄记录它厚重的历史时碰到了安，我没有想到，一向沉静内向的她居然也在记录着这里的点点滴滴。
不久，我发现学校里的男生，把目光都盯住了纯美的安，但安无论对认识还是不认识的男生，都报以和善的笑脸，算作回答。一次放学，安走在我边上，我好奇地与她谈起了甪直的古巷文化，没想到她竟然说得比我还要头头是道。
夕颜看见了，把我拉进偏僻的巷子，立即责问安跟我说了什么？因为他看见安笑得好像很开心，言语里充满嫉妒。
我就跟夕颜说起了在姚家弄遇到安的事。随即，夕颜对古巷也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常常去古弄堂采集他的摄影题材，有时是巷子里的一只猫、老房子边的一口井，有时是巷子里走来撑着伞的女孩子，她会是摸摸雕花的门廊，闻闻溢满水乡的清香，眺望一排排伸向远处的老楼，夕颜要的诗一样的雨巷静静地走来了……
雨巷的两边是清一色的老房子，老房子的墙面是斑驳的，泛着灰白，犹如一幅幅上辈子泼就的水墨画，淡化了色彩，呈现着黑白二色，更添加了她的厚重；而敞开的房子门口竖着一块块叠在一起的旧门板，宛如静静地流淌着《清明上河图》昔日的江南景象；老房子里的光线昏暗，摇曳着清梦，隐隐望见阿婆们穿着古代的水乡服，坐在厅堂里，疑似在诉说一个潮湿的童话……
不久，夕颜的黑白色相片一幅幅在杂志上发表了，他成了学校里名副其实的摄影家。但安还是不让夕颜给她照相。安的头发蓬松，头顶隆着一个高高的发髻，扎着漂亮的蓝丝带，眼睛明亮，皮肤很白皙，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还是蛋白质一样不为情事所动。
时已入冬，夕颜却时常穿一个摄影师专用的马夹，一件衬衫，他常常大言不惭地自诩为艺术家。很多女孩子在下课的间隙，不时舞动着身姿，美其名曰练功，夕颜立刻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宝贝”，帮她们殷勤地照相。夕颜一直想给安拍个写真，但安却不抬腿不伸手，班里的女生们喜欢哼的哼，喜欢跳的跳，她却懒得展示，夕颜骂她水獭，她也不动气，照样蓝丝带在街上开心地飘动。
期末，我们班里考试的成绩一塌糊涂。新学年，班主任审时度势地重新分组，把安和所有女生调到了最前面几排，这下子把男生的“多动症”给治好了。
一次，班级里举行联欢晚会。夕颜负责拍照，安用筷子敲杯助兴。那个晚上大家都很兴奋，结束了都没有回去的意思，都兴奋地转进甪直老街玩。因为老街那时候没有路灯，古巷子里充溢着鬼魅。期间，夕颜不时讲着吊死鬼的故事，增加恐怖氛围，吓得女生不时尖叫。因为联欢的茶水、饮料全部由班费支持，大家都敞开了喝，现在受了惊吓，那些水全部变成了尿，女生们早就不堪忍受，碍于男生在场都不肯提及，只有安大叫夕颜帮忙找厕所，女生们才积极呼应起来，连连说憋得牙根酸了。夕颜为此开心了整整一个学期。
我们就读的地方人员复杂，因为已有女生在没有路灯的街上被抢过皮包，为安全起见，班主任说，若女生晚上回宿舍，外出一定要有男生陪。班主任担不起三十多个女生集体逛街的重任，男生们自然成了班主任的“代罪羔羊”。我跟夕颜自始至终都以服务家乡女孩为己任。跟安待久了，知道她的兴趣很广泛，有时候偶尔蹦出来的风趣，让人忍俊不禁。
安最最顽皮最出风头的一次是让我们翻译一首唱诗，我只记得其中最简单的两句，“we've no less days to sing god's praise，than when we first begun。” 很多人把它翻译的文不对题，纸条传来传去，译法有九十多种，一张纸变成了厚厚的一本九十多张的书，有的索性调侃，译得“风马牛”都有了，一下子难倒整个班级，最后她把正确答案公布，原是一首圣经里的唱诗，那两句也译为：“我们赞美您的恩典，一如岁月初始”，充溢着对人生的感悟和感恩的赞美。
在最后临近毕业的那天，天空下着濛濛细雨，烟雨里的甪直就像昆剧《牡丹亭》一折恬静的《惊梦》——粉墙黛瓦的江南古镇，梦幻般浓缩在波澜不惊的倒影里。我们沉浸在这如诗如梦的水天堂，跨过老桥，泛起小舟，我们在江面上尽情地歌唱着甪直的吴歌小调……那天，安告诉了我们一个惊人的消息，其实她就是那个在东桥头落水的女孩子，所以，她对自己学校里的每个男生都满怀感恩的情绪……
回学校的时候，我们路过咸水鸭店，都禁不住停下来抱抱那对双胞胎。期间，夕颜抱着两小孩却孩子似地哭了……
晚上大联欢，夕颜变得异常沉静，把拍照的重任交给了我。晚会结束后，安把夕颜叫住，“给我照个像吧，要艺术的，最好是那种只有黑白的老照片一样的，就像是你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种黑白两色的古巷子一样的照片，记得照好一点哦。”
他大为意外，原来安自始至终一直关注着他的黑白相片。
第二天，我和夕颜一起坐上归家的车子。他坐在窗口静静地眺望着烟雨里的甪直，我彷佛看见他那双闪烁着泪花的大眼睛，像两张黑白相片，叠印着渐行渐远的挥之不去的古巷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