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我 ——陈英雄的越南三部曲

发布:2021-09-14 21:42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我的电影其实并不是反映越南,

而是反映自己心中的情绪和情感。

——陈英雄

看电影这样的娱乐方式与节假日的气氛,始终是相宜的匹配和同在。在某个固定时段内让自己迅速沉入某个故事和剧情,自我与现实存在之间处于短时的切断与阻离,身心从平日辗转于生活中的忙碌很快进入清空和放松状态。在某个午后闯入与越南这个国度有关的光影世界,因了某个公众号里推荐所谓“三部曲”电影——《青木瓜之味》《三轮车夫》《夏天的滋味》。

故乡,是一生不断的回首和遥望

 

电影里呈现的是热带或亚热带气候及日常生活场景:品类繁多的阔叶绿植和色泽艳丽的花卉,各种叫不上名称的水果,耀眼明亮的灼人阳光,鸟儿虫子鸣叫声混响,丰沛淋漓的哗哗雨声,喧嚣吵闹甚至凌乱不堪的大街小巷,密如蛛网般把天空经纬分割的杂乱电线……活动于此间的是寻常家庭或社会底层的人们。他们背负着各自命运,抱持着不同的面目与神情,沉浮流转在属于自己的几乎无可逆转和颠覆的生活里。痛苦隐忍,沉默寡言,野心欲望,争斗流血……难以用语言描摹的种种生命存在状态中,又掺杂着很多温暖与美的质素。

电影的剧情和故事清淡得几乎没有什么筋脉和张力。镜头中的画面一幅幅展开,像水一般静缓地向前流淌。随物赋形的柔静水流到哪里就算哪里,何时要停止流动并没有明显的预示和提醒。但导演所要表现大时代的社会生活背景,在电影镜头的切换和人物身上不时得到映照和呈现。这是导演陈英雄在他的“三部曲”作品中讲故事的方式。

电影中人物关系的设置更是甚少复杂与突兀。或是有着血亲关系的家人,或是因为种种因缘生命产生交集的人群,一切都只是某个大时代背景下日常生活中人们应有的样子。但其中又有一条若隐若现的情绪或情感线条贯穿其中,让故事的发生自为有序地向前推进和延展。平淡如水的生活里,藏纳这种种不可言传的人情与人性的某些细微之处,汩汩流动着的是东方式沉默的心绪。或慈悲隐忍,或无助又无奈,又甚或残忍疯狂和血腥暴力等等。这样的表达既是影片中人物自身性格与命运的流泻和呈现,同时又是导演陈英雄内在所蕴含心灵记忆的某种映照和折射。

陈英雄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如是说:私人情感上我不是法国人,在我内心深处,我还是一个越南人。言外之意,越南这个国家是他的根,他的灵魂深处对越南有着非同寻常的记忆。故乡是我们这一生都要不断回首和观望的地方,这是长久漂泊在外游子的共同心境。电影艺术本质上亦是对生活的一种描述和呈现,“知人论世”的追溯和探索视角始终没有失去其应有意义。因为无论是文学还是电影,作品中一定会有作者生活印痕的残留和存在。诚然,人无论走到哪里,生活于何处,都走不出内心深处的那方土地。而内心的那方土地,一定与个体的成长和原初记忆有关。如此童年生活的诸多记忆必蕴藏其中,成为内在记忆永不枯竭干涸的源泉。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相信电影中某些场景的细腻描述和展现,某些情绪被一再流露和表达,一定与导演的内在感受相关,亦一定与他原初的某处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陈英雄这位导演于我而言,只是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查看相关资料,得知他是生于1962年的法籍越南裔导演。12岁时为逃避战争,跟随做裁缝的父母流亡法国后定居巴黎。大学时代攻读哲学,某种机缘使然,他看了新浪潮代表人物罗伯特·布列松执导的电影《一个死刑犯逃走了》后,决意转学电影。后进入了专门培养电影摄影师的路易·卢米埃尔学院,学习摄影技术。

摄影机等于自来水笔

 

“摄而优则导”可以说是电影圈中一条不成文的定律。很多著名导演在入电影这一行时原为摄影师,国内知名的此类导演有:张艺谋、顾长卫、杜可风、刘伟强等,日本女导演蜷川实花则是其中的突出个例。蜷川实花导演的电影作品《恶女花魁》(又名《樱花乱》)除了是一部非常有内涵的情色片外,她在影片中对色彩的调度和使用简直到了极致状态。这位女导演的确值得我们尊重和学习。

导演与摄影师二者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心有灵犀般极其微妙的呼应关系:你手只一挥,我便意会到。由此,带有强烈视觉冲突的画面在银幕上被逐一铺排开来,成为观赏者的一道道美味和盛宴。

陈英雄从摄影师到导演的转型,亦是“摄而优则导”这一定律的现实体现。

陈英雄对导演和摄影有自己的理解,他说:导演不是可以学习的技术,摄影才是。具备摄影技术后来又转型做导演的陈英雄,在对电影语言的理解与运用应该是熟练且到位的,而这些都完美无缺地体现在他的电影作品中。

在他的“三部曲”中,对空镜头和长镜头可称得上是无节制运用。庭院中的一棵寻常高大的木瓜树,青绿色木瓜被摘掉后奶白汁液不断往下坠落的瞬间;湛蓝高远天空中,凝滞不动的几朵白色云团;一只小蚂蚁叼着一颗白米粒,几度被围困后,仍踽踽前行……闷热夜晚里坐床上弹着三弦,神情明显落寞困顿的中年男人;在得知男人再度拿走家里所有的钱财出走后,哀哀隐忍落泪与沉默无助,但一次次又重拾生活勇气的女人;躺在同一张床上,面对面、亲密交谈心事的两姐妹;波光粼粼的蓝色湖面上,渔船上静心垂钓的老翁;身形修长、肤色白皙、面容姣好的女子用水清洗自己的一头乌发,神色柔和宁静。世间纷扰究竟繁多,每个日常瞬间的平静安好都值得用镜头认真记录。

镜头里的很多内容都可以说是一幅幅绝美的画面,其间有某种心绪与情感的流动和缠绕。这样的表现手法,在之前看侯孝贤和小津安二郎的作品时,已有觉受。流畅的画面中是细腻清淡且客观平静的描述,台词更是少而又少,更多的是通过人物的肢体动作和眼神等互动来推动剧情的延展。镜头之间的转换反而有硬切之嫌,其间的过度少有铺垫。与其说这是导演陈英雄在电影语言是与使用上的某种无畏与勇敢,不如说这是他内心始终抱持的对自己感觉的某种执拗和信任。

《青木瓜之味》《三轮车夫》《夏天的滋味》是陈英雄自编自导的电影作品。他在这三部作品中所运用电影语言的表达方式,带有其早年生活的痕迹与个人特性。如果要对这三部电影做出某种类别的裁定,它们应属于典型的“作者电影”。“作者电影”是二战后出现在西方影视界的一种创作新主张。1940年代末以小说家的身份跻身法国电影界的电影导演亚历山大·阿斯特吕克,曾在其《新先锋派的诞生:摄影机——自来水笔》一文中倡导“电影创作家要象作家用自己的笔写作那样,用自己的摄影机去写作”。这就是著名的“摄影机等于自来水笔”的电影理论。如此,电影创作可以摆脱讲故事的传统束缚与捆绑,成为创作者表达自我相对自由的手段和途径。

同时代法国著名导演兼影评家弗朗索瓦·特吕弗在《法国电影的一种倾向》一文中,曾提出“作者电影”的概念,即“导演应该而且希望对他们表现的剧本和对话负责的”。在他看来,一部影片的真正作者应当是导演;影片应当明显体现导演的个性;导演应当像作家一样,通过他的所有作品表现他对生活的观点;一个导演的作品的价值是由他一贯表现出的思想和艺术特征所决定的。他的理论同样体现在他的电影作品中,其名作《四百击》《朱尔与吉姆》《日以继夜》《阿黛尔·雨果的故事》《最后一班地铁》《隔墙花》等均由他自己编剧。在这些电影中,他一再把自己早年的坎坷生活经历与体验以忧郁而又真切自然的格调表达出来。他的这些打上独特鲜明的生命烙印的作品,绝对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作者电影”。

有着早年生活在越南移民法国背景的陈英雄,在专门培养电影摄影师的路易·卢米埃尔学院学习期间,不可能不受到法国新浪潮电影主张与理论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不折不扣地映照和折射在他自编自导的电影中。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其实存在这样的规律,作者的生活经历及其对此的思考与觉受,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在作品中。小说如此,电影亦如此。

蛋糕上的一棵樱桃

 

诗意的涌动与流淌亦是三部电影中的重要表现元素,这是其艺术上的唯美之处。用他自己的话说,诗意只是“蛋糕上的一棵樱桃”。但一颗鲜红色的樱桃对香甜的蛋糕来说是闪耀点缀,更是一抹跳脱的温暖亮光。这样的诗意表达,在电影中角色关系和人物内心中多有呈现。

《三轮车夫》中年轻帅气的黑社会头子(梁朝伟饰),带着女友(陈女燕溪饰)回乡下父母家。他骑着一辆摩托车,车后载着头裹纱巾的青春女子在绿色田野中穿行;画面美得几乎让人落泪。在乡下的院子里,他舀出清凉的泉水,用温柔的指尖冲洗并轻搓女友那一头黑色长发。女子脸露微笑,像盛放在田野里一朵钝朴质感的洁白玉兰花。此时的男子面容少有之前的忧郁、烦躁和戾气,他的内心似乎在某个瞬间得到救赎。镜头很快再度切换,男子点了一根烟,眼神寥落,无声徘徊在破落的庭院里。屏幕上出现他的内心独白:

我的灵魂渐露曙光

每个家都分享到一点阳光

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些光线

在冠层下,树叶摇晃

朝露怀缅彩虹

大地喷发着巨风

众生都在颤抖

我童年时的风筝

怀着破灭的希望

悬挂在半空之中

心灵敞开

人类安居于大同的世界了

如何去理解电影中某些镜头的设置和安排,见仁见智,并无定论。看这样的电影需要一种理性与情感的同在,在某种难以言说的内在心绪推进和延展中完成对光影中故事和人物的理解。

陈英雄是一个做到了对观众抱持最大尊重的导演,那就是:将最复杂和精细的电影语言传达给观众。他在自己的电影中的确是做到了这一点。作为观影者,自己也已得到某种程度的领悟。但即使导演的表达和意愿与受众之间的获得出现距离和阻隔,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距离与阻隔是形成审美的重要途径,它可以让意象与内涵一再地扩散,从而形成多维度的观照视角。

他的确是在竭力通过镜头语言来表达他的理念与情感,表达对人性中美善的赞颂与瑕疵的悲悯。这样的表现方式在他的其他电影中亦是一以贯之。唯美得让人感动,疼痛得令人心碎,又隐忍得催人落泪,某些时候又美好得内心不禁绽放微笑……正是电影中这样的一抹抹诗意般的温暖和光亮的表达,故事中人们的生活才有了顾盼生辉的滋味,处于苦难中的人们才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

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

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

我们累,却无从止歇;

我们苦,却无法回避。”

生活永远复杂,生命终将孤独。但无论命运做出如何多舛的安排,无论生活出现怎样的不如意,我们还是要继续保持静定和微笑,前行不辍。这是电影给予人诗意般的勇气与力量。就此意义而言,三部电影作为艺术产品对观者的影响与作用已全部到位。

 

陈英雄

1962年出生于越南,担任导演、编剧。曾在法国修读戏剧和电影,拥有独特的双重文化身份。《青木瓜之味》是他的处女作,在赢得了巨大的国际声誉的同时,也使他成为了越南导演中的佼佼者,《三轮车夫》和《夏天的滋味》更在国际电影节屡次获奖,标志着陈英雄导演独树一帜的导摄风格。陈英雄导演在电影中展现出了独特的洞察力和复杂的情思,诗意和混乱、朦胧和现实,都得到了忠诚的再现。

(作者现就读于上海外国语大学东方语学院,朝鲜语系2018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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