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散记

发布:2020-02-29 13:26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老子
 
(一)
旧历的新年才算是人们内心真正意义上的新年。但这个庚子新年却逢遇特大疫情,一切完全是意料外的变故。原计划出门走走转转已成为泡影与不可能,于是三个人都安安心心宅在家里。淋漓畅快的雨声中,各自做着喜欢的事情,倒也无比惬意。平和宁静的氛围再次印证:家永远是最温暖、最放松的那个所在。
自己已经很多年不回老家过年了,不是不想,而是无法与不能。自从结婚后,自己便真正且彻底地从父母那个原生家庭里完全剥离出来。过年当然是不能回父母家过年的,出嫁的女儿在除夕和大年初一是必须待在婆家的。那是北方很多村镇的风俗与讲究,据说如果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过年会对家里的同辈男性,如哥哥或弟弟造成不好的影响。
自己也曾试图打破这样的古旧传统,意欲回到故乡的老镇里过个年,不过是想要再次重温和感受年末岁尽的那种忙碌劲儿,以及除夕与大年初一的热闹劲儿。根柢里,这样的欲念不过是思念故乡。离开故乡越久,它便越成为自己遥远的追寻与怀恋之地。它是自己内心深处永远都走不出的那块土地,从童年到少年,它承载了自己太多的美好与记忆,是自己成长的见证。
但回故乡过年这样的想法还是被母亲当下就拒绝,彼时心里极度难过甚至落泪。但情绪平复下来后,最终觉得还是应该尊重母亲的决定。民俗与传统作为文化重要的一部分,一直顽固地生存在那片土地上,浸骨入血般融入乡民的机体,成为指导其行为方式的重要根据与指标。
文化如同空气无所不在,母亲亦是被携裹于其中那个单独且无力的个体,她并不具备认知上的准备与内心的力量去做任何有悖或对抗传统的事情。真正敢于并勇于与文化对峙的人一定不会是老年人,母亲亦有其为难之处,这是文化制造出来的伦理困境。而我清晰认识到这种困境,也不过是这十多年来对文化思省的结果。再者,任何人际关系之间,可以不认同对方的决定,但最起码的尊重得有,底线更是不能令其为难。亲人之间,亦复如是,不可越界。人很多时候不得不沉默下来,在现世的种种限制与界域中无言以对。
后来很多年,自己就在长期居留的这座江南城市过年了。因为这里才是自己的家,是自己成年后真正心理意义上的家。二十多年来,常常觉得自己像是一棵行走的植株,一棵走得离故乡越远却越强壮的植株。最终,根植于江南的这座城,也因此,对这座城有了更强烈的归属感。自己的心在这个城市,内心深处那个固若金汤的家当然也必须物理和心理化于此处。
温润有加的四季气候,和缓宁静的生活节奏,清淡简捷的人际往来,社会学意义上的核心家庭结构,这样的组成是自己非常满意的生命架构与内容。生活在一个人际关系清淡甚至寥落的城市,内心却获得偌大的宽松与自由。当然,为了这样的获得自己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舍与得,始终是人生每个阶段需要面对的功课与选择。
这座城是属于自己的城,它与自己的内心紧密连接。它是少有人认识、在乎和要求自己的地方。也正因为此,它也是自己重新认识、观照和审视自我的地方。于己而言,这是一座最真实最贴近自己的城。没有之一。
先生有几年是回老家陪他爸妈过年的,自己与女儿并没有跟同一起回去。他亦不强求,只是尊重我们的选择。这是关系里的自由与自在状态的表达与呈现。集体生活对个体的意志从来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凌越和碾压之处,哪怕短暂的几日相处,自己也不愿有任何的委屈与不悦。人心远了,一切便都应远了。关系里,人需要有高度的清醒和对人性的揣测,该退出的时候一定主动。如此,于己于人都是一种解脱与松绑。
如此决定并践行,自私也好,自我也罢,但本质上人最终的归处都是自己,他人的任何点滴评价都不可能成为自己行为方式的圭臬。这是内里长久以来的坚定与秉持。自己和孩子一直愿意留在这座属于自己的城市过年。人内心一旦有理性的分野,便清楚知道自己真正的家在哪里。这是自己与这座城市独有的缘份,也是自己有能力可以决定的永远不离不弃的一座温暖之城。
连着多日都是雨天,秋天里该下的雨全都推集到年末的冬日里了。并不讨厌这样的连阴雨天,雨声让人平静自在,让人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在的。仍是会像往年一样,端端正正地穿上母亲亲手做的那件大红绸缎棉袄,再配以那条黑色阔腿呢裤。站在镜前如此细心装束自己,最后戴上那副红色的小灯笼耳环,才觉得是过年该具备的喜悦心情妆扮模样。
这是唯一被自己认真甚至刻意保留下来过年的仪式内容之一,其间无以言明的内涵与深意早被暗藏心底,成为自我内心世界丰富与充盈的一部分。也许在往后某些日子的些瞬间,那些潜藏的深意会氤氲发酵出来,只有自己内里懂得那是母亲在多年前做这件衣服时絮缝进去的绵密而厚实的情意,那是她对自己生活在遥远江南的女儿最深沉的祝福。
雨声潺潺里,穿着红绸缎棉袄的自己在静默里想念母亲,想念故乡,想念从前那些不费丝毫力气就可以轻易获得的简单与快乐。在如此清邈默然的思念里,故乡的面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近时远的思念里,不知道这可否是余光中与席慕容这两位诗人在他们的作品中所表达过的乡愁?
应该不是吧,如果心里有愁,便一定有浅淡的苦或涩的味道于其间。而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苦涩早已被自己创造的内心温暖全部消融,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又也许,感觉不到苦涩是因为属于自己内心的那棵强壮的植株在如流的岁月里,从来都没有长出任何年轮的缘故罢。没有年轮,岁月只是或静静流淌或奔涌而过的岁月,只是一种时间的存在。而时间真的存在吗?而我自己,也只是看着岁月以任何它自己想要流过方式的那个寄居在植株上的我,我只是看着它流过。
禁不住要悄声暗问自己:岁月与你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哈,偷笑着回答自己:哦,它们呀,是那种可以相互交融塑造,又可以彼此离分的亲密存在。很大意义上,岁月可以与我无关。因为,我放过了它,作为交换,它当然也必须愿意放过我。如此,我们便两清了。
两清,始终是人与世间万物最好的相处状态,也是任何关系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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