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似箭,及时追寻(下)

发布:2020-07-30 23:53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你要测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时间。

你要按照时辰与季候来调节你的举止,

引导你的精神。

你要把时光当作一条溪水,

你要坐在岸旁,看它流逝。

——纪伯伦

 

后来小小的身体逐渐暖和了起来,但是脚丫因为被冻得麻木在地上还是站不住。母亲拿下她厚厚的长围巾把我的身体裹住,她一直用手不停地搓揉我的双脚。过了很久,一切才恢复正常。

出了小馆子。父亲骑着车子,母亲横抱着我坐在自行车的后面,我紧靠着她的身体,闭着小眼睛,钻在她的怀里。一路上我都能听见母亲的均匀的心跳声,也觉得很暖和。再后来的情形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电话那边的母亲很诧异我竟然还能记得这些,她说这都过去了多少年哪。笑着对母亲说,感觉这应该是自己对童年人事的最早记忆。

母亲说那次是她和父亲带我一起去县城医院做检查,当时我大概三岁多的样子。本来不准备带我去,奶奶说带娃去县城见见世面。临走前,我还闹腾了一会,她都不准备带我去了呢。问她去医院做什么检查。她说,那时家里人看着我已经满地乱跑了,希望她能再生一个孩子,就着急让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到了医院,医生说母亲身体没什么问题。后来医生看到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嬉闹的我,问母亲说,这是谁的孩子。母亲说,是她的头生女儿。医生哈哈大笑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啊,真不用担心和着急。

借助母亲的一番言说与解释,童年记忆中的很多碎片被依次连缀起来,成为一帧生动流畅的童年画面,再次融入生命的巨型图幅。

后来的一些事情也还能记得。一年多后,弟弟在一个秋天的雨夜出生。雨声滴滴嗒嗒,我和小姑住在堂屋边上的那个小房间里。那个晚上我一直睡不着,缠着小姑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小姑困得无法回答,我一次次弄醒她就是不让她睡。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我才沉沉睡去。

那时,小姑又喜欢我又讨厌我。她说我就是个跟屁虫,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而且脾气大还好哭闹,难缠不讲理。她出门有时会偷偷避开我,不让我看到。很多年后我经常会对她说,你虽然是我小姑,但论年龄也不过就是我的大姐姐呀。我小时候哪里需要懂事啊,有奶奶护着爱着宠着,我干嘛要懂事。谁爱懂事谁懂事去。她笑,说你就是个十足的小赖皮。

弟弟出生了,家人都说我以后就是小姐姐了。小姐姐是什么概念,没有人告诉我,我也不关心。但其实那时能隐约感觉到弟弟的出生对于家族的重要性,他们都说弟弟是家里的“接班人”。

一大早,祖母带我去母亲的西厢房里去看小弟弟。母亲屋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光线暗极,像是突然进了黑洞。不过是经过了一个晚上,母亲的屋子变了很多,她的模样也有很大的变化。她躺卧在炕上,显得极疲倦,头上还包了头巾一类的东西。她温和地叫我上炕来看弟弟,说要小心一些。我脱了鞋子,悄悄爬上炕。借助窗帘边角透过来的微弱光线,我看到母亲身边果然多了一个丑丑的闭眼熟睡的小娃娃。

我坐在母亲身边,问,小弟弟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父亲从老宅门口的大池塘里捞上来的。我有些怀疑,因为我能记得深夜时从母亲房中传来的类似疼痛的叫喊声,小姑亲口对我说,你妈妈在给你生小弟弟呢,肚子会很疼。对于母亲的回答,自己也并不追问。四岁多的自己根本就懒得关心小弟弟究竟从哪里来,那并非孩童的注意力范围之所在。

从母亲的房中出来后,我对祖母说,小弟弟一点都不好看,很小很丑。但从那天起,我知道我是个小姐姐了。接下来没多久,整个家族为弟弟庆生。某个晴朗的日子,阵阵鞭炮声里,生产队里送来红布做的喜报,上面写着几个大大的黑字。祖父、父亲到大门口热情欢迎和招待他们进屋。

老宅院子里早已摆好酒席,来祝贺的邻居亲戚们络绎不绝,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外婆家来了很多人,也还能记得身穿粉色单衣梳着麻花辫子的漂亮小姨,她抚摸着我的小脸对我说了一些什么话。小姨一直对我很亲,在外婆家待着的时候我也是常跟着她。小姨和小姑年龄相仿,是两个比我年长仅十余岁,但曾给予我很多爱与呵护的长辈与亲人。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喜气洋洋的氛围里人们落座开始吃酒席。祖父与父亲在院子里穿梭,给大家递烟敬酒。我则一个人在远处门厅里独自玩耍,坐在父亲给我做的简易秋千上来回晃悠。秋千荡来荡去,我能清楚地看到院子里所有的嘈杂与热闹。彼时四岁女童内心有些什么念头与想法,现在的自己并不能有丝毫记得。

站在当下的时间轴上远远地回望过去,能看到多年前明亮耀眼的秋日阳光里,一个小小的身影独自坐在秋千上晃啊晃啊……晃了一年又一年,晃过千山万水,晃过了北地,又晃到江南。于是长居江南再也不愿离开。

小时的自己虽然是情绪很重的孩子,但有祖母的处处爱抚与贴心照顾,童年的很多日子都在平安惬意中度过。时间也因此仿佛变得非常悠长,就像为弟弟庆生那天我在秋千上的那般感觉,就是那么一晃一晃地缓慢过去的。悠长的童年里有太多不可数检的快乐,同时也因此被一次次无限拉长,成为生命中随时一瞥就能看到的明亮与幸福时光。

好像过了童年之后,自己的生活再也没有那样的无忧与平安。少年时内心的叛逆与冲撞在暗中无声地如野草般疯狂生长,生命中既定时段没有完成的内容与任务,一直随着时空向四处推伸,成为生命暗流中难以探测的坚硬与突兀。青春期的迷茫无助与执拗坚定,甚至那些隐约的自卑,亦被自己掩藏和深埋。只是凭着骨子里不可名状的蛮力,驱使着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前行的方向有时甚至会暧昧不明,路途也时见颠簸坎坷,但也都扛着自己带着种种伤痛一路走了过来。直至站在生命中年的时空节点上,才能明了和懂得一切的发生与原由。

幸好骨子里存有那股不屈不挠的蛮力,幸好时空一直在神奇地发生转变,幸好有无法解释的机缘帮助自己在成长和蜕变。那么多的幸运,足以平衡彼时曾经的艰难与挣扎。内里的诸多块垒,终于在某一时刻轰然碎裂,生命之河终于在中年时进入开阔平静的地带。汤汤流淌,从容自在。自己也从此像是换了一个人,颠覆与重建的任务基本顺利完成。人的确在不同的生命时段可以成为与之对应和相称的样貌,自我世界可以重新建构,这亦是被自己从中证实但却极具私人和隐秘性质的经验。

层层叠叠的记忆在过去之门的洞开中重新复活和汹涌,那些曾经闪烁着金色耀眼光芒的日子,仍在不时发出爆裂般的清脆声响。是童年平安和幸福日子在回荡,它们珍藏在岁月的深处将永不沉堕和消失。真希望一生都可以这样子过呢,就像彼时四岁女童在老宅的门厅里荡秋千,就那么来来回回轻松荡悠着,一生便就此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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