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不甘平庸的父亲
发布:2024-10-28 19:26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 / 马雪莲
白露总是如一个温婉的使者,宣告着暑气的渐退与秋意的来临。往年,白露一过,天地间便弥漫着清爽的气息,父亲总是满怀期待地坐等秋季的丰收。然而,今年的白露却高温持续,父亲那二百亩水稻如同渴极了的婴儿,无助地张着小嘴,急切而渴望地期盼水源的滋润。
烈日高悬,大地被炙热的滚烫,父亲行走在田间小路,眼神满是焦虑,整日不是在苦苦寻觅水源,就是匆匆奔波在抽水的路上。父亲明显黑了、瘦了,背似乎更驼了一些。
我从未亲身经历过田间的劳作,实在难以真切体会到父亲所承受的那份沉重的辛苦。但自小,我就深知农人靠天吃饭的那份无奈和酸楚。父母都是朴实无华的农民,儿时,家里的收入主要来源于那几亩薄田,微薄得可怜。父母即便整日披星戴月地辛勤劳作,一年到头也难以挣得几个钱。母亲曾感慨地说,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所以那珍贵的米饭都留给父亲吃,她和哥哥只能无奈的喝稀饭,一年到头也仅能吃上一斤菜籽油。过年的时候,只有哥哥能幸运地穿上新衣服,他们则是年复一年的缝缝补补。特别是姐姐和我出生后,家里的生活依然没有丝毫改善,依旧那样的困苦。
爷爷对酒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痴迷,酒仿佛就是他的命。然而,喝完酒的爷爷就喜欢骂人、砸东西。为了保住母亲仅有的陪嫁,在哥哥出生后,父亲毅然决然地和爷爷分了家。我的记忆总是那样的模糊,许多往事都已淡忘,可姐姐却记得格外清楚。姐姐常说,父亲不善言辞,或许很大程度上与爷爷喝酒后疯狂的举止有关。她还说爷爷重男轻女,对长孙哥哥最为疼爱,有好吃好喝的都先给哥哥。加之生活艰难,哥哥在爷爷身边一直待到十二岁,直到家里条件稍微好转,才被母亲接回。
那时还是大集体的时代,父母白天被繁重的农活紧紧束缚,根本无暇照顾姐姐和我。长我一岁的姐姐就像个小大人,烧饭、洗碗、洗衣、放牛,力所能及的活她都会尽心尽力地去干。父亲对姐姐也要求严格些,姐姐如今这般温婉贤淑,许是得益于小时候的诸多磨砺和历练。
那个时候,农耕的经济效益低得可怜,家家户户日子都不好过。几亩田地除了养家糊口,再无多余。我们相继到了入学的年龄,尽管那时候报名费一个人才一元几角,可对我们家如同天文数字,只能先欠着。常常是今年的学费还没还上,来年的学费又要记账。在那个年代,男孩被视为金贵,农村家庭大多只让男孩子读书,女孩子则在家务农。不仅邻居们劝说父亲,连外公也说女孩读书没啥用,还不如早点出来做事,这样负担不就轻了?
可不甘心的父亲自有他的办法。他私下和生产队达成口头协议,说自己要学门手艺,落下的工分年底折算成钱补上。于是,父亲凭着过人的毅力学会了泥瓦匠这门手艺。靠着父亲精湛的手艺,我们三个相继进入学校,接受正规系统的教育。可随着哥哥升入初中,半农半工的父亲经济压力明显增大,甚至到了捉襟见肘的窘迫地步。如果我们也升入初中,那三个孩子的学费真就如同一座沉重的太行山,压得父亲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高中的费用了。
做泥瓦匠的父亲有着强烈的钻研精神。渐渐地,他发现不管是单位还是个人,盖楼房的需求明显增多,必备的建材预制板成了紧俏货。经过耐心了解和周边不断取经学习,父亲在二十世纪90年代勇敢地迈出了大胆的一步,合资开办了镇上第一家预制板厂。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是能抢占先机的。那几年小镇经济快速腾飞,预制板市场供不应求,父亲的生意红火得令人羡慕。在别人满是羡慕的眼神里,我们三个得以完成学业,跳出农门,成功地改写了自己的人生命运。
后来,受市场经济调控,父亲的预制厂无奈关闭了。父亲先后从事了一段时间的房地产,出省当过一名异地打工人。再后来,父亲要回来了。在我们满心以为父亲终于可以安于现状、颐养天年时,他却突然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回归田园生活。
民以食为天。作为农民的孩子,我们虽有反对的念头,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反对的话语。我们的小镇,经过近四十年的迅速发展,如今已颇具规模,无论是人口规模、经济发展还是民生事务,在全县乃至全市都是佼佼者。年轻时的父亲种田是一把好手,农田里的活样样精通,只是迫于生计,未能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种田这件事上。这次,他一定是看准了时机,在有生之年要圆自己的农人梦。
于是,父亲的农耕生活从一年四季的晨风开始。好在现在都是智慧农业,施肥除草都是可以用无人机完成,再也无需劳心费神。去年,父亲的农人梦结出了丰硕的果实。然而,今年的高温却让稻田面临减产的困境。于是,每天牵管抽水,占用了父亲起早摸黑的大部分劳作时间,父亲已经接连进了两次医院。我们都劝说父亲不要那么辛苦,种田其次,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可父亲说,现在是水稻的黄金时期,必须和老天抢饭吃,不然等季节一过,就算老天给金子也不出门。劝说不了父亲,我们想加入取水大军,可父亲又心疼我们,他嘴上说不去田里,可自己却总是躲着我们悄悄溜去,还让母亲帮着一起瞒我们。
老年的父亲喜欢上了喝酒。劳作一天后,喝上一杯,惬意而得意,活色而鲜香。之前母亲还担心他的身体,不让他喝,管着管着,后来索性也就不管了。因为父亲常说,能喝是福气,喝酒亦解乏。真到那一天,任母亲再怎么喊,他也听不见、起不来、喝不了了,母亲就不用再生气了。所以,我们也愿意多买些酒给父亲,更乐意帮着父亲一同打理庄稼,经过这连日的劳作,想必父亲的稻花香里定是藏着一个丰收的盛宴。
人生七十古来稀。或许,父亲天生就是一个不甘于平庸的人,骨子里就是一个农民,一个始终乐意和泥土终身相伴的人。父亲用他的一生,书写了一幅不甘平凡的人生画卷。那画卷里满是坚韧、奋斗与对生活的无尽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