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年味
回不去的年味
在书写自己的历史,同时也在改变历史。我打小就记着家乡有杀年猪的习惯,那是最隆重的形式来慰藉世间的给予。大雪节气过后,猪也不再长膘,家家户户准备杀猪过年。如果赶上下雪杀猪,更印证了瑞雪兆丰年的年景。石头砌成的大灶,架起一口大锅,烧得滚烫的开水,等着肥肥的年猪来上锅。杀猪的场面是悲壮的,猪被五花大绑地捆起来,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死死地挤压在门板,女人和小孩往往躲在门后窥视,谁都不忍心看着血从猪脖子里汩汩而出,觉得有点残忍,但内心却涌动起幸福,好像秋收的粮食装满了粮囤那般幸福,很饱满,也很惬意。
猪的惨叫预示着一个生命完结,但给人们带来的是一年的欣喜和收获。杀猪了,款待宴客也很讲究,除了帮忙杀猪的左邻右舍,还要把家族的长者请来验证丰盈。灶里升腾着熊熊的烈火,新鲜的猪肉下锅,满满的一大锅,不停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馋得人直流口水。父亲猛吸几口旱烟,突然停了下来,对着灶火“嘭嘭”敲打铜烟锅,烟锅里的旱烟随着火苗蹿进了土炕。“吃肉吧!”父亲的指令下,母亲把每个人的碗里装满了肉。我们吃着大块肉,油炸黄米糕,谈论着东家的粮食和西家的牛,嘴角蔓延的全是油,不停地咂嘴添唇。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们对肉的渴望非常强烈,更何况是过年。村里有句老话,有猪就是肥年。过年没杀猪,过穷年不说,会被大队书记列入困难户慰问,被慰问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要是传到七八里外的村子,影响家庭的社会地位,谁都不愿意和困难户结亲,这个名声背不起。养猪成了农户的习惯,家里劳动力多,会多养一头,一头卖到供销社换成现钞,一头杀了让全家人解馋。人们对猪可稀罕了,将之看做家庭一员。
腊月节气,家乡的温度都在零下二十几度,泼在院子里的洗脸水,一眨眼工夫就冻得像石块一般坚硬。人们把杀好的肉埋在“肉窖”,挖肉窖很简单,扒开雪地,凿开二三尺的冻土,选几块匀称的石板垫底,猪肉就放在干净的石板上,抓几把秸秆覆盖,挖出的土回填便大功告成,功能等同于如今的冰箱,但它比冰箱好,是因为可以保留肉的原味。而今,肉窖早已被冰箱代替。家乡人的生活观念在改变,村里的人很少养猪,只有大姐等少数老人还在养。辛苦好一阵,成本比买肉还贵,但家养的猪,肉吃香的很,没等杀猪饭吃完,猪肉早已被分割一空,肉窖派不上用场。其实,让肉窖告别历史的还有一个因素是因为气候在变暖。
过年是心灵最值得珍爱的日子。我的童年时代吃素,不做吃肉梦,只做鞭炮梦。分明知道父亲是不会有多余的钱给我们买鞭炮,他只买五六个大麻炮。人家炸炮仗我们也能听得见,多了也是浪费,他常用这句话搪塞我和弟弟,听起来有道理,其实那是掩饰自己贫困的说词,我和弟弟不敢反抗,我们有给自己创造幸福的办法。
对鞭炮的贪婪已经坠入了无休止的梦境。眼看就要过年,买鞭炮的钱还没有着落,我和弟弟把头埋在被窝里赖床。父亲很无奈,他掩饰不住内心的那点零星温存。他告诉我们逮麻雀的绝招,选择下雪天,到生产队的打谷场,用一根小木棍支起大筛子,木棍上系一条长长的细绳,筛子下面撒下一碗谷子,他让我们潜伏在二三十米的雪地等待奇迹发生。好奇和渴望充满了憧憬,湿漉漉的身躯,背负了太多希冀与无奈。突然发现几只麻雀俯冲下来,如铁丝般的细腿摆在一起向前跳,开始啄着地面上的谷物,啄了两三回之后,它们便扬起头一动不动,用那圆圆的小眼睛打量着四周,有时歪着脑袋,好像在倾听着什么,就连小小的声音也不放过。东张张西望望,啄一口谷子,抬起头来看看,生怕有人伤害它们。麻雀完全吃饱了,它们又一起飞上杨树的顶端,用尖嘴梳理身上的羽毛,然后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看样子,它们吃得很满意。不一会儿,一大群的麻雀钻入筛子,为了一粒谷子争夺厮杀,完全没有了警惕。父亲提醒我快速拉动绳子,筛子倒地,几十只麻雀就被关在大筛子里。连续几次埋伏打下来,囊中有了买鞭炮的钱。自己赚钱买鞭炮满足了虚荣心,树立的是自信心,父亲有点残忍但很管用,生活只有走出来的美丽,从来没有等出来的辉煌,踮起脚尖就会更接近阳光,需要找到适合我们快乐的方式。
回归生活的细节,诚实面对自己,原谅那些不该原谅的人和事,充实完美将来的每一天。每到过年就想起,儿时的童趣是在用欲望扼杀大自然,同时上演着两个悲剧,一个是欲望得不到满足,另一个是欲望得到了满足。假如能够遏制住自己的欲望,过着没有鞭炮的年,才算主宰了自己,掌握了命运。
家乡的年味是多彩的。每到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院落门前都要用大块煤炭垒成一个塔状,名曰旺火,以图吉利,有全年兴旺之意。旺火的历史悠久,正如清朝《大同县志》所述:“元旦,家家凿炭伐薪垒垒高起,状若小浮图。及时发之,名曰旺火。”
垒旺火是很有讲究的,要选择优质原煤,精心切割成整齐方块,要制作成宝瓶形状,底小、肚大、顶尖、内空,里面放柴,外面贴上“旺气冲天”的大红字条,要做到煤炭燃烧尽而旺火不塌。为了达到一年胜似一年之喻意,垒砌旺火时,每年都比前一年增高一些,具体增高的尺寸大小,是由主人心中的期望而定。家庭的旺火规模小,倘若是单位门口的旺火就大的惊人,高达十余米,消耗几十吨的煤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父亲宁愿扣掉我和弟弟的鞭炮钱,也绝不会放弃垒旺火的打算,旺火预示着一代更比一代强,他不想让子孙后代过上和他一样的生活。其实,垒旺火的真正意义是点燃后为了接神,那是清末民初流传下来的规矩。民间俗信腊月二十三灶王爷等诸神上天,大年初一五更时分要回来和人们共度年节,民间讲究的是初一五更时分接神。接神宜早不宜迟,晚了接回来的就是懒汉神,对一年中的农事活动不利。接神时,年长的率几个子孙端上事先摆好的供盘,旺火正旺时,家里的男性磕头叩首接神。将旺火点燃,鞭炮齐鸣,火苗从无数小孔中喷出,状若浮图,既御寒,又壮观。大人孩子围起一圈,有的做游戏,有的放鞭炮,男女老少都要来烤火,以图“旺气冲天”。像我这样的孩子却喜欢走街串巷观看评论火堆大小,谁家的火堆大,火着的更旺,谁家的旺气也大。看着熊熊的火焰,红红的脸蛋上印刻着儿时最灿烂的笑容,像是要把这团热情拥进怀里,装进心里。
接神的时刻到了,村里想起了震天的鞭炮声,那响彻山谷的鞭炮声宣布着新的一年到来了,孩子们也在鞭炮齐鸣中欢呼跳跃。沉睡的大山此刻也好似在打着哈欠,望着小山村的欢腾和不散的烟气,久久不能恢复往日的安宁。
在家乡,有了鞭炮和旺火过年才有气氛。有一年我早早就筹划回家过年的事情,妻子女儿都反对,理由也很简单,没吃没喝还受冻。妻女阻挡不了我的决心,等到年三十那天才知道,村里也在禁燃禁放,为了保卫蓝天,谁犯关谁的禁闭。记忆中的过年景象不再拥有,人们除了做点油炸类的面食,哪怕是炖上一锅肉也诱惑不了多少人的嗅觉。想象中充满烟火味的山村被寒风浸泡着,除了偶然一两声狗的吠叫,冷落的街道是寂静无声的。低着头走着脚下那条熟悉的羊肠小道,放下那些一开始就不该有的期待,因为它是一个连回忆都不该触及的虚无。如今我们跨入了工业文明,散发农耕文明的年味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