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用余下的全部生命,来寻找你

发布:2019-12-20 22:55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编者按:
陶文瑜,1963.5.7-2019.12.3,江苏苏州人。文瑜老师是苏州有名的才子,不仅苏州,几乎整个江苏乃至沪、浙文艺圈内都享有盛名,和我们《江南都市》团队每个人几乎都有过交集,却不幸以56岁之黄金年华撒手人寰,呜呼哀哉!
先生生前为《苏州杂志》主编、副社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早年从事诗歌创作,在《诗刊》、《星星》、《诗歌报》等要刊有诗歌3000余首,并参加1988年“青春诗会”。后从事散文创作,在《人民文学》、《散文》等要刊发作品200多万字。作品结集出版的就有诗集《木马骑手》和文集《纸上的园林》《清风甪直》《江南》《茶馆》《精致苏州(水乡古镇篇)》《太湖记》《苏式滋味》《徽州十记》《 太湖十记》《流年白话》《苏州记》《红莲白藕》凡十余部。最近朋友圈全是怀念陶文瑜的文章。
江苏省作协主席范小青老师及兄长范小天皆与文瑜交好,亲如手足,故对文瑜的离去,有切肤之痛。小青老师此文写得看似凌乱,实则最真性情,好比颜真卿《祭侄文》,在直抒胸臆的大性情面前,所有的法度规矩都不重要。
对,没有什么是重要的,除了你,文瑜,你活在每一篇写你的文字当中,你活在每一篇你写的文字当中,你活在每一帖你的书法当中,你活在每一幅你的扇面小品当中,你亦活在每一回唱酬雅集当中。
 
我不能写,心底里的痛,是写不出来的。
可是我要写,文瑜在等我,我想,他希望我跟他说说话。就像过去了的无数个日子一样,他的电话来了,先说一说要说的事情,或者甚至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经事要说,就是想说说话了。然后他开始调侃我几下,我出了小说集,他说是女巴尔扎克,我离开《苏州杂志》到南京工作,他一直说我是改嫁的母亲,两头放不下,等等。
当然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也不好惹,我会回敬他的,我特别喜欢跟文瑜绕嘴皮子,用苏州话,如果苏州话不足以表达了,就用苏州普通话,甚至用网络语言,反正是无所不用其极。因为如果在嘴皮子上胜了他,那是多么有成就感啊。
或者,他怕我在开会,就发个微信来,多半是他截屏朋友圈的一段内容,他的一幅字,或者一首诗,有多少人点赞,他会毫不谦虚地问我,我阿牛?
我嘲笑说,牛。
如果我没有及时回复,他就不管我开不开会了,电话就追过来了,范老师,你看了没有?
我说,我在开会。他说,哦,那你等会看一看,我牛得不得了。
别以为这就是我和文瑜的全部日常,我们也有生气翻白眼的时候,不过多半是我惹他生了气。有一次他筹划着他的隆重的书画展,问我时间,某个周六行不行?我一算,这个周六正在开一个漫长的会议,我说不行。那就定下一个周六,我又算了一下,下一个周六应该散会了。于是那一次的陶文瑜书画作品展就定的那一个周六了。
结果,我闯祸了。我没有料到这一次会议比往年多了两天,到周六没有散会,我心中还偷偷希望,希望他激动于书画大展,把我忘了。哪能呢,电话已经到了, 我赶紧“哎呀”了一声,憋出十分讨好的声音对他说,今年会期长,会还没散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声音顿时僵掉了,冷冰冰地说,那就这样吧。电话就断了。
我这人,做了坏事不自知,所以我并没有以为他生气了,当他在朋友圈里显摆书画展成果的时候,我肯定是要上前凑热闹的,结果没有受到搭理,碰了个冷脸。然后我又私信他,再表祝贺,他礼节性地回复了恐怕是他和我的无数通信中最简短最干巴巴的、也是从来没有用过的两个字:谢谢!
再麻木如我,终于知道他生气了。有好长时间不理我了。万一在什么场面躲避不开,碰到了,他那脸就涨红了,真是十分的尴尬,十分的好玩。我在心里偷偷地笑。
没事没事,不会长的,但是我得先讨好他一下,这一点我完全做得到,分分钟都做得到,因为我的生活和生命中不能没有文瑜的存在。
于是我们又和好如初了。继续我们的日常的不算太多的电来电去,信来信去,偶而呼朋唤友去吃个饭,偶而乡间去采个风,跟他掼蛋的时候,把我气得喷血,他一边学,一边就把我们打个三比零。因为实在奈何不了他,我就称他为“阿爹上身”,因为他说过,他的爷爷,是喜欢赌的。
有文瑜的日子,我的心一直是踏实的,虽然我母亲走得早,我父亲也在十年前离开了我们,但是我的心不空,我的心是完整完美的。
来日方长。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想到“老”,就知道要老去了。但我不怕。我不怕老,不怕老了无聊,不怕老了寂寞,因为有文瑜在。我们可以到苏州杂志的院子里或者其他的任何地方,坐坐,喝茶,三两好友,像从前的许多日子一样,下雨的话,我们坐在走廊里,看雨,谈风花雪月,谈家长里短,或者谈小说诗歌,或者东拉西扯,老不正经,这都是我为自己的以后的日子所作的想象。
文瑜在我心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世界上我最依恋的人,他像我们的父母一样爱着我们,给我们温暖。12月4日,小海对我说,昨夜我仿佛成了孤儿。
是的小海,我也成了孤儿,好多人都成了孤儿。
没有来日了。
文瑜和我哥小天是挚友,他俩情深嘴凶,斗嘴是他们交往中的常事、乐事、不可缺少之事,经常斗得不可开交,胡言乱语,互相讨便宜。我父亲还在的时候,有一次他们竟然让我父亲作评判,好我个父亲,不假思索,就指着文瑜说,你,是他(小天)的精神父亲。
小天一跳八丈高,大喊,我才是他的精神父亲。
哥啊,你若不要这个精神父亲,我要。
哥哥啊,你知道,我知道,你我兄妹,今生能与文瑜相遇,是多么的幸运和开心,让我们寡淡的人生,变得那么有意思有意义。
只是如今,留下的只有悲痛和空。意思在哪里、意义在哪里啊?
从前有一次文瑜突发奇想,跟我父亲说,我这辈子没有大哥,我认你作大哥吧。我父亲即刻回答,不,还是我认你作大哥吧。一个老顽童,一个小顽童,就这样让欢声笑语不断地在我家回荡。
已经记不太清文瑜和小天最早是怎么结识的,牢牢记得的是,我在自己的房间,埋头写作,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们在另一个房间下棋,忽然之间,就听得“哗啦”一声巨响,两人中的不知是谁,愤怒地掀翻了棋盘,摔门而去。
不要紧,不要紧,过不了一天,甚至过不了半天,一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又在一起下棋斗嘴了。
几十年来,文瑜就是这样,把他的所有的好,善良,天真,厚道,智慧,幽默,才华,温暖,体贴,一切的好,带到了我的家。渐渐的,让我们越来越离不开他。
就在昨天,我知道了最后的晚餐是在12月7日的晚上,是文瑜自己给自己安排的最后的晚餐,我的心顿时纠痛起来,有一个早就定好的活动,我需要在7日下午出发,可是7日的晚上,我不能缺席。
我碰到难题了,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应该打个电话问问文瑜,然后,猛然惊醒。
一直就是这样的,有什么大难题小问题,打个电话问问文瑜,已经成为我的习惯。虽然我不一定会听他的建议,因为他经常会有很馊的主意,但是我习惯了依赖他,依靠他。
可是文瑜生病了。
文瑜早就生病了,十年来,他每周要做三次透析,每次四到五个小时,其中的辛苦难受,只有他自己体会。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在每周的周一周三周五的下午和晚上,再大的事情也不打扰他,并且告诉所有能够告诉的人,请他们也不要在那个时候打扰他,其他,还能为他做什么呢?有时候他自己反倒坚挺,做完透析还给我打电话,我说,你嗓子哑了,今天不说,休息,明天再说。
现在文瑜又生病了。生了更重的病。他,要走了。
在查出病症的前一阵,但凡有人到杂志社去办什么事,他几乎见人就说,你到《苏州杂志》来工作吧,你到《苏州杂志》来工作吧。他这是要干什么?年初的时候他就跟张黎说,想年底出本诗集,如果我不在了,就给你写个出版遗嘱。
文瑜啊文瑜,难道冥冥之中,你已经得到什么暗示,你只是不肯告诉我们,你只是不想让我们为你难过。
文瑜,你一定看得见,朋友圈里,都在读你的诗,都在说你这个人。是的,你很牛,你太牛了,正如你自己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跟我们开玩笑说,你和江姐差不多,明知来日无多,还在一针一线绣红旗。文瑜啊,听你在电话里这么说,你让我怎么回答你啊。我只能强行地笑出一声,说,你就好好绣红旗吧。文瑜开心地笑了。
文瑜,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有如此之大的勇气,死亡也不能夺走你的高贵,你就这样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你也害怕,你也恐惧,但是你的高贵,战胜了它们。
文瑜,真的真的没有想到,我一生的挚友,调皮的文瑜,竟然如此英勇。
但是,但是,但是,如果能够重新来过,我宁可你怂一点,不要你那么高贵,不要你那么高傲,不要你做英雄,只要你活着。
但是你不会听我的,你就是你,你还是你,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在关心着他人。
11月29日上午,文瑜还主动为了我的家事,给我发了截屏,说,你自联吧,我不行了。他真的不行了,多两个字也写不动了。
同一天,他给小天发信,希望小天“和自己及亲人互相温暖”,小天说,他在离开世界之前,却是牵挂我。
治疗用药,快速地损害了他的身体,用药的第二个月,他已经难以承受药的打击了,只要哪天一停药,他的精神头又起来了,他又要绣红旗了。他打电话给我说,医生吩咐每天都要吃,但是他想吃吃停停了。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回答啊,我既怕他离去,又怕他痛苦,我跟他讨价还价,我说,你根据自己的情况,要不,吃五天,停两天?他说不,我吃四天停三天。
11月28日,他给我打电话,说,这一次真的不行了。他已经无力行走,无力起床,甚至一点也不能动弹了,病魔残忍凶恶地将他“抽丝剥茧”。再次入院后,仍然每隔一天要送到透析室做透析,需要几个人把他抬上担架床,到了透析室,如果各项检查达不到指标,不能做透析,再推回来。
如此折磨。他迅速果断,决定放弃治疗。11月29日那个周五,他不再做透析。
他是很清楚的,以他的身体状况,只要停一次透析,就会出现什么情况,但是他已经决定坦然地接受。
可是文瑜,我们不知道呀,我甚至不太知道他的“放弃治疗”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以为是停止使用靶向药。即便如此,我们都觉得,还会有一段时间的。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11月29日下午我去了并不算太遥远却感觉无比遥远的驻马店,30日晚上急赶回来,没有音讯,我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时间太晚了,我没敢给周曼珍发信。
第二天起来我赶紧问曼珍情况怎样,曼珍说,今天早上有点迷糊,现在好一些了。
12月2日上午,我正准备去医院,手机来电了,一看是陶理的电话,我心里“格登”了一下,赶紧说,陶理啊?那边却是文瑜的声音,他用儿子陶理的手机,给我打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电话,他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你今天空吗?(我真不是人啊,我有那么忙吗?)我说,我这几天都在,过一会我就来看你。他说他不行了,又说了说出书的事情。然后他让我看微信,用他自己的手机,给我发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条微信,那是一个截屏,是11月30日晚,他发给曹后灵市长的:“我已放弃治疗,就这两天了,麻烦你关照院方认真做好我的临终关怀。谢谢。朋友一场,就此别过。”
我看了这个信,立刻回电过去,他抢先就说,你看到了?我说看到了,我马上过来看你——电话忽然就中断了,我等了半天,一直没有声音。我的撕心裂肺的文瑜啊!
过了几分钟,陶理打电话给我,说爸爸电话打到一半,昏迷过去了。
我立刻赶到医院,在病房门口看到里边有很多人,我稍稍站立了一会没有进去,文瑜的妹妹看到我了,赶紧出来喊我,说,现在还有点清醒,你快进来看看。
我进去,拉住他的手,他有感觉的。人已经不行了,还能说话,他说,要随时喊医生,不要让我痛苦。我告诉他,你安心,医生都在这里。
这是他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片刻之间他又昏迷了,这是12月2日上午,他第三次昏迷。他是在昏迷中醒来的那一点点时间里,给我打了最后的电话。
我哭了。我哭得无法停止。
一直到现在,仍然无法停止。
他没有再醒过来。
我守到傍晚,回家后一夜心神不宁。12月3日,起来先问陶理,情况怎样,陶理说情况还是那样,昏迷,上午我急着赶一篇稿子(该死的稿子),匆匆吃过饭急急忙忙赶到医院。
他的呼吸已经很微弱,生命即将耗尽,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床前,过了一会,忽然听到他重重地呼吸了一声,我顿时心生奇想,会不会有奇迹发生了,这么想着,我看了一眼监护器,就是那一瞬间,心跳停止了。
时间永远停留在2019年12月3日下午3时53分。
荆歌说:失去了才知道他的重要,我们永远没有他了。没有人再会对我们这么好。
小海说:今夜我仿佛成了孤儿。
费振钟说,文瑜去世是今年最大痛事。
北北说,这个人死出骨气和诗意了。
有多少人在为文瑜流泪,无眠,叹息,包括无数的并不认得他的人:
小菲说:我好喜欢他,字里行间都是亲切,体贴,安慰,温馨。
杜怀超说:虽无缘谋面,可哀恸,沿着这些柔软而透明的文字之岸,潮来。
可是我只有一个字:哭。
哭文瑜。
哭永远没有了的文瑜,因为下辈子是不会再见的。
我一直在想,文瑜你回来吧,你回来,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你和死神搏斗的经历。
文瑜不会回来了。
大家说他的诗好,他却一直想出一本小说集,11月26日,他去世前一周,把十六篇小说发给了我,说,“没写好,不入法眼的,你全权作主,不行就不出了”。
文瑜,一定会出的,只要是你的心愿,我一定做到的。
“面对任何人,他是一律如常地插科打诨,消解富贵者的那份妄自尊大、道貌岸然,消解贫困者的那份窘迫局促、手足无措。”(小海语)
那些不良的世风,在文瑜的至情至性面前,是那么的猥琐不堪。
“这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你没有活到他的纯净和透彻,你没有活到他的这份赤子深情,你没有活出他对生死大事的举重若轻,哪里可以写出这等好诗来呢?!”(小海语)
那些装模作样的文字,在文瑜的诗文面前,又是多么的无趣无聊。
文瑜,虽然你不会回来了,但是你始终没有离开,你一直就在,你永远都在。在我们这里。
文瑜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喊过他文瑜,要么是喊陶文瑜,要么是跟着别人喊陶老师、陶主编,要么是跟着我儿子喊他师傅。
我希望,他能看见我写的字,如果写得不如他意,他还会跟我生气,不理我,他如此的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他是舍不得离去的,但是他无惧无畏地面对了。
文瑜平日私信聊天,或者发朋友圈,不怎么多用表情,几乎从来不用拥抱的表情,但是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用了很多拥抱的表情。他想抱住世界,抱住大家,直到他抱不住了。
文瑜,我还想看到你貌似骄傲其实厚道的笑脸,我还想听到你得意洋洋却又有点害羞地对我说,我阿牛?
对不起,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很凌乱,我语无伦次,我很痛,我撑不住了。
文瑜,我以后还会写,再写,再写,一直写。因为我还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和你说,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跟你聊,我还有太多太多的心思要向你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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