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二)
发布:2022-09-30 09:18 来源:长三角时讯
归乡(二)
文/ 任孝温
你留下的空缺穿过我
就像线穿过针孔
我所做的每一件事
都密布着它针脚的颜色
——W·S·默温
种种原因,家乡几年未归,心有歉然,自不待言。
返家是瞬间决定,一路辗转奔波,很晚才到家。进门一眼便看到厨边柜上放着镶嵌在玻璃镜框里祖母和祖父大幅黑白照片,拿在手里端详抚摸半天,问母亲说,照片怎么会放在这里。母亲说,今天是祖母的忌日,她做了几样好吃的饭食已经祭拜过了。天!最近事情忙乱,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完全忘记。看着祖母祖父的相片,眼睛湿润,遂又陷入无声沉默,阵阵难过在心头涌动。
遥远而又真实的疼痛又缓缓漫延逼近,太过熟悉的感觉。揪心,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让自己略平静。又告诉母亲让她先去休息,不要等我。自己一个人去卫生间冲澡。关上门的一刻,再次泪奔。站在温热的水流里,任其冲刷倦怠的身体,也一并带走纵横恣肆的泪水。抽泣、哽咽,直至情绪彻底归于平复,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是洗了一个睡前普通的热水澡。换了睡衣,轻轻打开母亲房门,蹑手蹑脚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母亲已熟睡,自己却辗转难眠。太久不出门,换了地方休息,睡眠稍有障碍。无法入睡的时候也不着急,可以一个人在黑暗中想一些白日里被忽略的事情,使之有序化。黑黢黢的夜里,偶尔传来不知是谁家狗子的叫声。夜显得更加寂静了,有点像是老镇暗夜里那种不可言说的况味。
小时候睡在老宅里祖母的大炕上,祖母睡在中间,自己和弟弟一边一个。睡前,小姐姐总要撩逗下弟弟,比如时不时两个孩童要争论下祖母到底最喜欢谁。弟弟说当然是他,姐姐眉飞色舞地说,怎么可能是你,你没出生前,你不知道祖母是如何疼爱我的。弟弟举出例子,说他昨天给祖母说想吃饺子,祖母今天就包饺子了。姐姐说饺子算什么,祖母给我做过的好吃东西多着呢,数都数不过来,于是得意洋洋、添油加醋举出更多的例子来。弟弟嘴笨,根本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姐姐,最后只能闷闷不乐睡觉去了。祖母叫姐姐快休息,明天还要上学,又说你让让弟弟好了,不要总是逗弄得他不高兴。姐姐说,不管不管,就是要逗他,他不乖我还要打他呢!你这孩子,也没有个姐姐的样子!祖母后来又好像说了些什么,已经完全记不得。不知何时,姐姐靠着祖母的后背沉沉睡去……
姐姐和弟弟在祖母的照顾与呵护下慢慢长大,祖母却越来越老,身体每况愈下。十八年前初秋寻常燥热的一天,恩慈有爱的祖母溘然长逝,从此阴阳两隔,再无相逢的任何可能。世界就此变得凌乱破碎,需要在此后漫长岁月里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缝补与弥合。再次回观,能发现过往生命中存有太多的重要隐喻,那么多隐喻所涵纳的内容在生命里逐一显现,只是当时的自己欠缺能力去完成辨识、解析与认领。陷落,沉溺,纠结,挣扎,对抗……最后归于平静。这一路原是在与隐喻结伴而行,从暗黑走到光亮,内里的诸多障碍也得到和解与圆融。这应该算是自己生命中某种意义上的消业吧!追溯,拼缀,缝补,熨烫,寸寸节节地完成,直至生命呈现其原初素白和坦率的轮廓。
祖母离世已整整十八年。十八年原来可以这样短,短得只需一回头一驻足就可以清楚看见从前的点点滴滴,短得仿佛那个三十岁时虚弱无助的自己仍站在身边,等待出走,等待被引领和超越。但十八年又是那般漫长,长得足以自北向南趟跨千山万水,长得终于可以在此后岁月里的某一天把经受的所有疼痛全都笑着说出来。十八年,仿若只是一场梦,又好像是出演过的一场剧情跌宕起伏的大戏。白云苍狗,无常处处,只是低头顺遂。
几乎每年的八月都有些难捱,内里会有很大动荡。也会坦然告诉先生和女儿希望他们给予自己更多的空间,去消化和处理诸多纷杂繁复的情绪。常会自己一个人独自待着,止语,静默。只有自己最清楚艰难的原因在哪里。身体始终会有记忆,那些旧日的疼痛是随着日子的不断迁延而一天天渗出,成为生命和生活背面不可示人的那一部分。某天,又被自己逐一确认和分流,完成一次次的稀释与剥离。但在某些时候,它们仍会在不经意间汹涌而至,自己仍会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内心的火焰终于燃烧尽所有的幻觉,惟余大地山川的洁白真相。不断觉察,持续训练;顺应节奏,有序归位。如此,生活当可一直是簇新鲜活的,心性也随之保持时时更新的清明状态:
没有一劳永逸,
永远要重新开始,
重新进入动荡,
重新寻找,重新赢得欢喜。
是枝裕和的这几句话,令身心动荡的自己从中得到无限抚慰。
2022年8月于姑苏止止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