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都印象
发布:2024-07-29 19:20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 / 程福如
都(du),是元朝官府制定的行政区划单位,相当于现在的乡镇。在明、清、民国乃至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数十年里,一直与里、图、保、乡、镇等并用。全绩溪县共有十五个都。现家朋乡一带是原第十五都范围,当下仍有一些民众习惯称那里为“十五都。”
我对十五都的最初印象,是一个字:苦。
那是上世纪70年代我的少儿时期,村里陆陆续续嫁过来几位十五都姑娘。从大人的嘴里得知,十五都是一个很苦的地方,那里的姑娘愿意往我们村嫁。我们村虽然也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她们似乎觉得多少比十五都要好一些。
80年代我参加工作之后,有天去磡头出差,就有意无意在那儿寻找儿时听到的那个“苦。”我发现那里的泥土沙沙的,明显比我们村贫瘠一些。山上是光秃秃的。村庄人口也多,人均占有土地相对较少。梅干岭的大片梯田,在我看来,也是他们苦的根源之一——这是先人们不得已,在山体上改造出来的层层向上的水田,可能是数代人接力打拼的结果。在改造好的梯田里劳作,得每年筑田塍、割后塝,被山洪冲垮的地方还得挑塌破。因为阶梯形,没法使用独轮车,只能肩挑手扛,自比平原上劳作要辛苦得多,美吗?起码在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任何美感,相信在当地农人眼里也一定是苦涩的。
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的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乡村旅游渐热。我也数次去十五都游玩。才发现,那里的山水美极了!笔架山奇,豺狗狼尖险,饭甑尖高,五指峰远……每一座山峰,都树木葱茏、怪石嶙峋。步入其中,让你心旷神怡,从而萌生出“岁月静好”的美妙感觉。如果你起个早登高远望,常常会看见大片大片的云海,在低矮的山坡及附近的村庄上空悠悠漂移,给你带来一种神秘莫测的意境。山云水从大山深处涓涓而来,几经汇合,在某些崖石处形成层层叠叠的瀑布,又在崖下聚成深潭,然后一路叮咚,不紧不慢地走村串寨,滋养着周边的生灵万物。深秋时分,绵延的大山变得层林尽染,气象万千。冬日的某些夜晚,老天爷像魔术师一样,将绵绵群山一夜之间幻化成银妆素裹、冰清玉洁的雾凇世界,晶莹剔透的冰棍直挂云端崖壁。这时候你的内心被彻底放空,变得无比纯粹,红尘杂事早已被抛到了九宵云外。
对于这片土地上人文历史的认知,则是近几年在拜读了松木岭、竹里、梅干(涧)、霞水等村的《村志》之后的事。那个曾被我认为很苦之地,其人文历史厚重得直让我这个井底之蛙羞愧无比。光是那几个村名,就让我肃然起敬!我突然觉得,会不会是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晌午,一帮十五都名士相约在竹林深处赏雪。他们觉得家乡的好山好水,须有高雅的村名才能与之相匹配。一位周姓人士说道:“我们周姓,遇里则吉。这里一片幽篁,何不称之为 ‘竹里’?”众人点头称妙。另一位灵机一动:“哎,远处杏梅园中梅花怒放,边上的村庄,称之为‘梅涧’,想必也十分贴切!”大家拍手称赞。有了竹、梅,山岭上松树旁的村庄,就非“松木岭”莫属了。将三个周姓族亲拓基而成的村庄,冠之岁寒三友,寓意着宗族和睦团结,岂不妙哉!又一日,三五文友雅聚廻龙观。旁边的云川河静静流淌着,晚霞倒映水中,泛着五彩波光。有人大声吟唱: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边上的先生大腿一拍:“有了——现成的‘霞、水’二字,作为村名高雅至极,那什么‘下许、下水’,该下课了。”
如此诗意的村名,将一干僻野山庄的品位,一下子提升了十八个台阶。这在全国也不多见吧。那帮名士对家乡的热爱之情也跃然纸上。
说到十五都名士,如雷贯耳的少说也有6~7位!早在宋朝,云川始祖许透之孙许寿,被赵构皇帝封为“投苏将军”,在与金兵作战阵亡后,又被追封为“投苏王”。明代东青岭名士方竹,其“画仿倪,工水墨梅”,与城内工部尚书胡松诗书往来频繁。胡松受邀到过东青岭,为他的梅涧草堂写下《梅涧草堂记》。九江知府方体,为其祖父方竹先生所建“硕宽堂”题匾,并作《硕宽堂记》。清朝,岩下村举人张四维一路北上,直至成为咸丰帝师,也算是山窝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民国时期的霞水人胡大刚,是胡适身边闪耀的群星之一。乃父去世,当时的政府派人送来挽联,可见他的出众才华得到了庙堂的认可。磡头的许怡荪,与胡适是莫逆之交。他俩常常窃窃私语,抵足而眠。在胡适做了荒唐事之后,他像个大兄长一样加以规劝,引导他迷途知返。如果不是英年早逝,谁又敢说他与胡适不是国士一双呢?年近百岁的郭因老先生,是霞水人。他一生勤勉善思,在那个一切向钱看的年代里,他慧眼独具,认识到过于快速工业化对自然生态、社会关系及个体精神带来的负面影响,发出“绿色美学”先声,指出应该以“三大和谐”为旨归,即人与自然、人与人、人自身的和谐,不啻给全社会注入了一剂清醒剂。
土地贫瘠而又风光秀丽、人文厚重,看似相互矛盾,但三者应该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这个逻辑就藏在郭老的“绿色美学”里。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代有英才的十五都,其水土原本不可能是贫瘠的。我们看到的贫瘠,一定是某个历史时期过度开发,导致水土流失和土地沙化的后果。而当下的秀丽风光,则是改革开放之后,农村人口大量外出务工,以及煤、电代替了土灶烧饭等,村周的水土得到休养生息,恢复了固有的生态。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恐怕那里山上连毛草都难觅踪影了。再回看郭因的绿色美学理念,你一定能感受到他是何等的高瞻远瞩!他的出生地霞水村的村口早就立有一块禁碑,是先民们为保护水口林自发而立的。可见霞水先民有着很强的生态保护意识。郭因老是不是儿时就深受到那块禁碑的影响,绿色发展理念早已深入他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