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是真正的光源 ——读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
发布:2023-06-14 10:20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 朱永新
意大利著名作家、评论家卡尔维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不断地阅读和评论他读过的书籍。《为什么读经典》这本书收录的文章,就是在他生命中不同的阶段(从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对他意义最重大的作家、诗人与科学作家的阅读笔记与评论。在书中,他从希腊神话到现代诗歌,从文学到哲学,从自然科学到现实主义,从司汤达到博尔赫斯等一一进行了自己的解读与评述。结果,完稿后的卡尔维诺发现,书里涉及的知识点太多,如果不给读者开一张多达几十本书的书单加以说明,应该没有多少人能通读这本书。于是,他在开篇加了一篇令人耳目一新的导言,为我们留下了他关于什么是经典著作的14条思考。结果,这14条关于经典的思考,本身也成为了经典。人们是讨论经典的定义与价值时,都会引述卡尔维诺的这些标准。
第一条: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卡尔维诺认为,经典,就是人们会不断重新阅读,百读不厌的作品。他指出,这个标准对于年轻人不一定适用,因为“他们接触世界和接触作为世界的一部分的经典之所以重要,恰恰是因为这是他们初次接触。”但是,对于那些博学的人,以及那些走向成熟的人来说,确实就是如此。因为,真正的经典,是需要你不断地与之对话的,正如真正的朋友一样,是需要经常的交流沟通的。
第二条:经典是不同年龄的人都能够有所收获的书。卡尔维诺说:“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但是对那些保留这个机会,等到享受它们的最佳状态来临时才阅读它们的人,它们也仍然是一种丰富的经验。”也就是说,所有的经典著作,无论你在什么时候与它相遇,都会有所收获,都会享受这本书带给自己的愉悦。在青少年时代,第一次读经典,就像第一次初恋,第一次人生的经验一样,“都会产生独特的滋味和意义”;而在成熟的年龄,第一次读经典,读一部伟大的作品,更会有一种极大的乐趣,“这种乐趣跟青少年时代非常不同”,因为这个时候的阅读,是带着自己的人生阅历和生活经验来读的,会看到青少年无法看到的东西,看到“更多的细节、层次和含义”。
第三条:经典就像一粒埋藏在我们心里面的种子。卡尔维诺说:“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本身以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种子总是要发芽开花的。年轻的时候读过的有些书,往往总感觉价值不大,这是由于年轻人缺乏耐心,精神不够集中,又缺乏相应的阅读技能,缺乏相应的背景知识与人生经验。但是,年轻的时候人的记忆力有优势,这些阅读的内容和体验会以某种特殊的方式“继续在我们身上起作用”,对我们施加某种影响,“哪怕我们已差不多忘记或完全忘记我们年轻时所读的那本书”。但是,正如格林曾经说的那样,童年时代读的书都是“预言书”。所以,真正的经典,会有一种特殊效力,“就是它本身可能被忘记,却把种子留在我们身上”,会变成我们的个人或者集体的无意识藏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在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想象力中呈现出来。所以,读经典不一定要等待自己完全能够理解的时候再去读。
第四条:经典是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卡尔维诺主张,每个成年人的生活之中,都应该安排一些时间用于“重新发现青少年时代读过的最重要作品”。他认为,尽管这些书本身依然如故,但是读它的人变了,成长了,成熟了,对这些书的理解、感悟也会全然不同。也就是说,重读经典带来的发现,与初读经典时的发现虽然会有内容、特点的不同,但是对于的成长是相同的,阅读所带来的愉悦与幸福是相同的。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曾经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个感觉,在人与人相处的过程中往往很难保持,但是,在读经典的时候是能够找到的。
第五条:经典是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为什么卡尔维诺说经典的初读也好像重温呢?这是因为经典本身说出了我们许多过去经常思考但没有理出头绪的的话语,或者是说出了我们过去经常想的问题但没有准确表达出来的思想。简单地说,它说出了自己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经典与我们“心有戚戚”,与我们精神相通。就像那些第一次见面却一见如故的朋友,有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从这一点而言,经典是亲切的,温暖的。有的人与我们在一起一辈子但无法真正理解;有的人只是萍水相逢却刻骨铭心。好的经典,就是一见如故的好朋友。
第六条:经典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卡尔维诺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经典蕴含的思想、智慧非常深邃,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心情下阅读,也会有不同的感悟。经典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不断与我们对话交流,每次都不会让我们失望;像一个蕴藏着无数珍品的宝库,每一次光临,都不会让我们空手而归;经典也像一位循循善诱的教师,针对不同的学生因材施教。
第七条:经典本身是在不断被丰富的。卡尔维诺说:“七、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带着先前解释的气息走向我们,背后拖着它们经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只是多种语言和风俗)时留下的足迹。”卡尔维诺以自己阅读《奥德赛》的经验为例,虽然他读的是荷马的文本,但是他也无法忘记书中的主人公“奥德修斯的历险在多少世纪以来所意味的一切”。这些内容,有些可能是本来就隐含在原著之中的,有些则是后来逐步“增添、变形或扩充的”。也就是说,经典本身富有历史文化的内涵,其价值有时候会超出文本本身。同一部经典,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经过不同语言的转换,被不断的丰富、解释、发展。经典本身会成为一种知识背景,所以要真正理解经典,还是应该尽可能回到它最初的文本,回到它原来的气息,而“尽量避免二手书目、评论和其他解释”。
第八条:经典是真正的光源。卡尔维诺说:“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它不断在它周围制造批评话语的尘云,却也总是把那些微粒抖掉。”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往往在于它的原创性、独特性、新颖性,经典是真正的光源。所以,经典总会吸引世人的目光,总会引起社会的关注和学界的讨论,“不断在它周围制造批评话语的尘云”。那些笼罩在经典四周的“尘云”偶尔会遮掩经典的光芒,但经典总能够把那些微粒抖掉。为什么呢?因为总会有人会拨开尘云,卡尔维诺说,许多学校往往本末倒置,让学生去读二手的书,但“任何一本讨论另一本书的书,所说的都永远比不上被讨论的书”。当然,他指的是那些真正的经典。所以,在通常情况下,如果有从容的时间,我们不要相信那些自称自己比文本自身知道得还多的“中间人”,不要满足于读导言、参考文献。还是尽可能直接走进经典。当然,对于初学者来说,借助这些“中间人”作为桥梁走进经典,也是未尝不可的。
第九条:经典的“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总是超出我们的想象。卡尔维诺认为,如果仅仅是出于责任或者敬畏去读经典是不够的,要从内心深处喜爱,才能够有真正的收获。也就是说,只有当经典与读者之间建立起真正的“个人关系”,只有当经典与我们之间擦出火花,经典才能真正属于我们自己。他指出,“一部经典不一定要教导我们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有时候我们在一部经典作品中发现我们已知道或总以为我们已知道的东西,却没有料到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是那个经典文本首先说出来的(或那个想法与那个文本有一种特殊联系).”这样的发现经常是一种意外的喜悦和满足。所以,当我们回到经典,遇见那些似曾相识的文字和观点时,不仅仅有寻找到思想源头的快乐,而且会有许多新的发现、新的感悟、新的收获。经典,比我们对它的认识总是有更大的可能,更大的空间。经典的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总是超出我们的想象。
第十条:当书与人融合的时候,书就会成为人生命的一部分。卡尔维诺认为,经典经常能够帮助我们解释世界,能够成为我们的思想武器,成为我们的“护身符”。卡尔维诺在书中讲述了他的一位艺术史专家朋友的故事。这位优秀的艺术家是一位极其博学多才的人。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匹克威克外传》,在任何场合与人们讨论问题,他总是会引用狄更斯这本书里的片段,并且把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事件与匹克威克的生平联系起来,“渐渐地,他本人、宇宙及其基本原理,都在一种完全认同的过程中,以《匹克威克外传》的面目呈现”。这是一种把书读透了的境界。真正地当书与人融合的时候,书就会成为人生命的一部分。学界曾经有“一本书主义”的说法,认为泛泛地读许多书,不如认真地精读一本书,弄懂搞透一本书,把这本书真正融化到血液里去,从这个意义上讲,是很有道理的。
第十一条:有一些经典是永远绕不开的。卡尔维诺说:“你的经典作品是这样一本书,它使你不能对它保持不闻不问,它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经典当然不是绝对真理。但是,即使是经典的错误,也常常是引起人们思考的原点,经典是我们认识世界与人生时经常绕不开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与经典同样也可以建立起“一种不是认同而是反对或对立的强有力关系”。卡尔维诺举例说,他自己就是卢梭的粉丝,卢梭所有的思想和行动对于他来说都十分亲切。但是,他自己也经常会产生“一种要抗拒他、要批评他、要与他辩论的无可抑制的迫切感”。他需要在与卢梭的对话中确立自己。所以,经典会从不同的角度影响我们,我们也同样无法真正离开经典。
第十二条:真正的经典是有生命的,能够繁衍后代的。卡尔维诺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部早于其他经典作品的作品;但是那些先读过其他经典作品的人一下子就认出它在众多经典作品的系谱中的位置。”真正的经典总是具有原创性和启发性,它们往往被称之为“元典”。它们不仅仅早于其它经典,而且总是能够为其它经典提供话题与思想的源泉。所以,我们在读那些后来的经典时,总是能够找到影响它们的“元典”,辨认出“它在众多经典作品的系谱中的位置”。也就是说,真正的经典其实也是有生命的,能够繁衍后代的。一部经典的特别之处,是它在文化传承与延续的过程之中始终有着自己的基因,我们总是能够在古代或者现代作品之中找到对于它的“某种共鸣”。
第十三条:把阅读经典作为我们阅读生活的主旋律。卡尔维诺说:“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它把现在的噪音调成一种背景轻音,而这种背景轻音对经典作品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其实,倡导读经典,不是要我们只能读经典或者仅仅读经典。从阅读经典中得到最大益处的人,恰恰就是“那种善于交替阅读经典和大量标准化的当代材料的人”。所以,卡尔维诺给我们的建议就是,我们应该把阅读经典作为我们阅读生活的主旋律,把最重要的精力与时间用于对话经典,而把读其它的作品作为背景音乐(窗外的噪音),这种“背景轻音对经典作品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绝不能本末倒置。有了主旋律,我们的阅读与思想就是有根的,我们的认知就是有结构的,而不至于成为漂浮的迷雾和水上的浮萍。
退而言之,如果经典不能够成为我们阅读生活的主旋律,它能够也应该成为我们的背景音乐。经典,看上去离我们很遥远,但是一旦走进去就会发现离我们很近。经典,看上去对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是一旦读进去就会发现它是无用之大用,解决的是我们人生的大问题。卡尔维诺告诉人们,也许我们不能够讲述经典具体有什么用,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读经典总比不读好”。
卡尔维诺讲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苏格拉底在临死前还在用长笛练习一首曲子。刽子手问他,你这有什么用呢?苏格拉底的回答是“至少我死前可以学习这首曲子”。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孔子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经典就像人类创造的精神景观,一个人一生不和一些经典相遇,总是人生的一大憾事。(作者系全国政协常委、副秘书长,民进中央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读书指导小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