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内外
发布:2024-08-14 13:40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张韵秋
去乡下荷锄归来,已是午后很久,头痛的老毛病,因没有得到午休而愈加严重。得补一下午觉了,我想,也许能幸运地睡着,哪怕几分钟,就能缓解一下这生之沉重。
和衣躺在床上。手机叮咚响了一下。凭我敏锐的听力,我知道那是微信信息,而非各条泛滥的资讯推送。是谁会在这时候发信息呢?疲惫的我闭着眼睛努力不去想。但手机叮咚叮咚又想了两下。我想到了女儿,她周末加班没有回家,是不是有事要找我商量?最近,刚参加工作的她,从象牙塔负箧到陌生的环境,情绪上有些起伏不定,失落的时候,她经常找我聊天、倾诉,而我,立即摇身一变,成为她的专业心理疏导老师,半文半白、搜肠刮肚地安慰鼓励,期望她早日度过与社会的磨合期。
女儿的信息是要秒回的。从床头的书上摸过手机,屏幕上,绿色的微信显示“六班长”字样,原来不是女儿。点开,六班长说:美女,秦阿姨的尿片和牛奶没有了。又补充了一条:再买点零食。六班长是我妈所在康养院的护工。自从两年前,妈妈因一场重疾失去自理生活的能力,我们在照顾一段时间后,实在没有精力再耗下去,只好狠心把她送去了托老机构,把专业的事交给了专业的人。这样,我们每个月只需往机构账户里打钱,周末去探望一下,再把所有生活必须品准备充足交给她们,就可以了。虽心有不安,也是无奈之举。显然,这些必须品是用完了,我需下楼去进行采购,然后赶在天黑前送过去。明天是周一,新周开始,又是一堆事情需去应付、处理,想到周末只剩眼前这点时间了,心里一紧,再无睡意,便翻身坐了起来。
头还是晕晕沉沉,只好用温水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扬起脖子一口气喝了。咖啡本是用以消磨时光、怡情悦性的,我却总是喝的潦潦草草,从没有细细用心品尝过。十余年来,咖啡几乎成了我的“止痛药”,好像总是能缓解我的头痛。久而久之,我确定我是对咖啡产生了依赖。然而,不依赖咖啡,我又能依赖什么呢?看过无数次医生,他们给出的诊断结果总是一致:神经性头疼。医生们常常把难以判断的疾病,都归结为神经。比如,神经性耳鸣,神经性厌食,神经性皮炎,神经病。嗟乎。神经,这东西真的很玄乎,看不见摸不着,说它是罪魁祸首,它也不会反抗。
出城往西,晚霞似融化的金子,正穿过厚厚的云层,力图把最后一丝光亮留在人间。乌云如女人破洞的丝袜,如何也网不住那灿亮的金色的光芒,反而被残阳染成一片金黄。但仅仅是在几分钟后,光芒便被夜色收敛,整个天空开始黯淡起来,远方的高楼,厂区,路边人家,田野,都被暮色笼罩了,天边的青山,只剩隐隐的轮廓。夜雾开始氤氲,天地一片虚无苍茫。
那一栋灰色的高楼,“爱晚医院”几个红色大字依稀可辨,孤单的矗立在暮色中。
把车停好,以车钥匙在门房交换了进铁栅门的磁卡。这是一个刷卡的时代。卡比人更智能,一卡在手,进门,出门,即可畅通无阻。一张薄薄的卡片,冰冰凉凉,没有一点温度。不像从前,木心写的,木门上都是挂着好看的锁,一根红线绳,拴着一把有着岁月包浆的钥匙。幼时,其实我们村上人家的门,多数时候不锁,就开着,暮色四起的这个时候,门内一定是飘香的饭菜,一定是灶火的温度。现在,这扇冷冰冰需刷卡的铁门,你进门和出门,都少了一道悠远的目光。
铁门内,“爱晚医院”的裙楼有福寿楼,妈妈躺在三楼的某一张病床上,她已变得十分的瘦小。老年性血管疾病,连同阿尔兹海默症,让她的眼神迷离,涣散,空无一物,我喊她数声,她才缓过来一点点神,艰难地先张开嘴,又张了一下,意识比声音先行,从胸腔里呼出缓缓的一声:哎—
晚饭已被护工喂过了,我倒点热水,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
窗外的暮色已浓的化不开,从窗框的缝隙挤进了室内,微弱的节能灯,好像也染病了一样,散发出有气无力的光晕。临床的老奶奶,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想起不久前,这张床上还是另外一位老人,她还能下床艰难地行走,虽然佝偻的腰呈九十度,让她离地面越发的近,但她已比卧床不起好的多。她坚定地以为我妈是她儿子,不许别人“欺负”她,吃饭时她会喊我妈“起来吃饭”,喝水时她会问她要不要喝。我们每次过来,把我妈弄到轮椅上,再推到室外走廊里去晒晒太阳,她都会一瘸一拐撵到跟前,嘴里咕咕哝哝,手里的拐杖狠狠地在地上戳着,一遍一遍用力呵斥着我妈:回去!回去!大约是怕她的“儿子”遇到了危险。这位在生命的最后,只记得自己儿子的母亲,已经走了。
枣红的病床,清一色浅蓝的被服,十几张床上,都是一个个苍老的病弱的老年妇人,有的非常安静,只有薄薄起伏的被子,证明了那是一个生命的存在。有的发出混沌的模糊的喊叫,那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的悲鸣,如夜归的秋雁,把生命的欲望一遍遍留给茫茫的长空。当然她们的欲望,仅仅被囚禁在这间病房,能听见她们声音的,只有几位身穿粉色工作服的护工,她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对这些叫喊已习以为常,无暇顾及。只有我这个外来人,心被呻吟声一阵又一阵揪起,直至无法呼吸。有空调的房间,密闭,少有通风,这些老年病人口腔里呼出的气息,混合着卫生间马桶泛出的味道,以及护工们沐浴露、肥皂、洗衣粉的味道,黏稠的能一把抓起。
妈妈的意识,像一部游离在信号之外的手机,短暂,微弱,很快又进入半昏迷状态。毫无氛围感的灯光下,她的脸,如一张蜡刻的纸,枯黄,干瘦,没有一丝生动的表情,花白的头发一根根竖起,如不愿屈服逐渐萎靡的生命。那一头白发,也乌黑油亮过,或长或短,引领着村庄的潮流。她也是爱美的女的,一头青丝,曾经是“三七式”、“运动头”、“碎菊花”、“大波浪”。记得有一年腊月,她上街办年货,天都黑透了,她还没有回来,就在我们挡不住寒冷,关了门很久,她才在外面喊开门。我急忙打开厨屋那扇窄小的木门,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夜色如水,在她的身后荡漾开去,门内泛黄的灯光,齐刷刷一下子跑出去拥抱了她。油盐酱醋,杂七杂八,肩上一担沉甸甸的年货,把她矮小的身姿压得更加矮小,但,一头新烫的如菊的卷发,和因在寒风中赶路而红扑扑的脸,在灯光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女性的柔美。那一刻是我见过的她最美的时候。
她嗓门也是很大的,在炊烟将尽的暮色里,一声呼唤“回家吃饭咯—”,能让归鸟振羽、群山回应,我们立即丢下正在兴头上的玩伴,撒起脚丫往回跑;山上、地里的父亲,也加紧收拢着手上的活计。现在的时候,她只安静地躺在这里,青丝成残雪,人成渐离人。
我瞅瞅四周,忧伤陡增,这庞大的房间,是生死之门,不在此地,即在彼地,它在生命的尽头等着我们,我们每个人,都将孤独地穿越这道门。奔波的跫音,悲喜,爱欲,信仰,功名,利禄,纷争,终将停止,远去,撒手。一样长宽的床第,也消弥了贵贱高低。哦,我仿佛临渊而立,在死亡的边缘,沮丧地窥见了时间的秘密。余华说,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遗弃了时间。我感觉,她们正在这里一点一点的遗弃时间。
天已黑透,我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杵在妈妈的病榻前,孤单,茫然,无措,无奈。生命的来处离我这么近,又那么远。我想起挂锁的老屋、月光下的井台,俗世的欢颜、沸腾的烟火。这一切,与这间屋子,有隔世之遥。
我忍不住晃动一下身子,玻璃上,我的影子也晃动了一下。妈妈已经平静地睡着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梦,梦里,她会不会抖开她这一生保存的记忆?希望她在梦里忆起她的三个孩子,再做一次我们的母亲,梦到她用黑湖绸的碎布条,给四岁的我编两条麻花辫的日子。那时,明黄的,黑的,金色、白色、绿色、棕色红色,以及各种斑纹的五彩蝴蝶,正绕着门前的萝卜花、蚕豆花、油菜花飞,蜜蜂嗡嗡的在土墙上打着洞,一次一次扑棱起细碎的尘土……
不,我不能呆在这里,我想逃离这萧疏的、被夜色淹没的地方。再次帮妈妈掖了掖被子,我转身朝门口走去。邻床一直沉默的老奶奶忽然探了探头,嘱咐了我一句:姑娘回去啦?开车慢点呐。她思维清晰,是代妈妈在叮咛我吗?这生命的温厚,到底抵消了些初冬的寒意。
拭去眼角的泪水,我走向暮色沉沉的夜,再调转车头,加速开往城市的方向。那一城旖旎的灯光,就在不远处温柔地等着我,一城繁华,嘈嘈切切,仍是我迫切想要融入的地方。我要回到时间里去,要替母亲好好活着,在温凉自知的苦乐里,继续叩问人生的意义。
张韵秋,女,安徽宣城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