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茶香

文 / 陈远芳

那个雨日，回娘家。

母亲给我泡茶，她唤着我的乳名，清香，你喝喝看，是我自己采的茶。

回娘家，亲人们都叫我乳名，亲切而熟悉，我仿佛回到儿时或年少时光。听母亲说，是我太奶奶给起的名，一直不解，不识文化的太奶奶，怎么会给我起这样一个温柔诗意的乳名，也问过其他长辈，都说不清楚。

我端起茶轻轻一闻，便让我回到了久远的“茶时光”。    

生在绿茶之乡十字镇的我，对茶叶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年少时期，曾对采茶这个事有过短暂的“记恨”，但对茶就却有种骨子里的喜欢，并且有了深深的依恋，无论采茶，还是喝茶。

童真儿时。每到春天，村里的女人们就会去茶园里采茶，母亲有时也会带上我，到了茶园看见翠绿翠绿的茶叶，感觉很新奇，便会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地采几颗茶叶，放在鼻息间，味道挺好闻的，有种青草的气息，还有种淡淡的香，但那懵懂的年纪，我只是个贪玩的孩子，就知道和玩伴一起在茶地里疯跑，采野果，对茶叶，可能只是单纯的喜欢，除了那抹绿色以及那幽幽的茶香，还不曾有过更多的记忆和感慨。

少女时光。春天的周末，母亲会让带着我采茶，她还用麻袋给我制作了一个漂亮的“茶叶袋”。她说，麻袋透气，适合装茶叶，她把之前用过的旧麻袋洗干净，晾干后拦腰剪一下，然后再把剪过的边上缝上一圈，再在麻袋两旁剪个小口子，用绳子一栓，便是一个采茶用的袋子，她把绳子记在我的腰间，轻盈且结实，也方便放茶叶。远远地，就看见了那片绿茶地，青青的绿，有种清新温柔的感觉，清风佛过，就会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丝滑沁人，心里升腾一种柔软与轻盈，仿佛在云端。走进茶园，先深深地呼吸一下，沉浸式地享受一下这种原生态的清新，然后开始迫不及待地采茶，很嫩，很软，很轻……一会儿功夫，我的小麻袋就有了分量，母亲过来看我采的茶，她惊喜地说，你咋采的这样漂亮，根根分明，齐整得很，清丝丝的，你看我采的，都是碎叶多，我看了一眼她的茶叶袋，还真是的，小碎叶居多。在母亲的鼓励下，我采的也越来越有劲，渐渐地锻炼下，我采茶也越来越快，后来可以两只手一起采，采的茶还是一点也不碎，长短很均匀也很整齐，很漂亮，卖鲜叶的时候，我的茶叶因为“高颜值”，价格都要高一点。

春茶过后，收鲜叶的人渐渐少了，母亲就将采的鲜叶做成干茶，然后由父亲去街市上出售。

鲜叶采回来后，要放在地上摊晾一下，母亲才开始做茶。她将锅清洗好几遍，然后用干净的毛巾将锅擦干净，她说做饭的锅有油，一定要洗干净，茶叶很容易串味。等锅里的火旺了，母亲就将茶叶放进锅里，用手不停地翻。我问她火这么大，不把茶叶烫坏了吗，还问她干嘛不带双手套，不怕烫吗，母亲说这个过程叫“杀青”，就要火大，但翻茶叶的速度要快，不带手套是为了保持茶叶的原汁原味，掌握了技术就不容易被烫到了，母亲还开玩笑说她的手经常干农活，皮糙肉厚不怕烫。渐渐地茶叶开始变软，碧绿的茶叶开始暗了起来，几分钟后，母亲将茶叶盛出，放在簸箕里，用巧劲揉捻成形，直至将茶叶的汁水揉出，然后在放锅里，小火，在锅里慢慢炕干，渐渐地，厨房里弥漫着茶叶的香气。

那时候不懂喝茶，但看着母亲做好的茶叶，碧绿的带一点点白色的毛尖，青丝丝的很养眼，又忍不住茶香的诱惑，便泡一杯尝尝。看着茶叶在杯中渐渐舒展开来，像一朵初开的花，唯美动人，茶汤清澈，浅浅地尝一口，一种淡淡的香氤氲而来，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明明舌尖粗碰的是微微的苦，顺流而下的确是一种特殊的香味，让我有点兴奋和迷恋。

最为高兴的是，父亲卖茶叶回来时，会带着街市上买来的小笼包，或水果，又或者割上一斤肉，亦或一条鱼，平日里鲜见的零食，餐桌上难得的美食，会让那些不太宽裕而平凡的日子泛着光，我不仅吃得心里美滋滋的，存在感满满，也让我体会到了劳动和挣钱的快乐。

或许，这才是生活的意义，苦着，累着，也美好着。

虽喜欢采茶，但一放暑假，大夏天的去采茶，晒的黢黑，懵懂的少女时期，也知道爱美了，看着镜子里黑黑的脸庞，心里竟有点讨厌采茶，就向母亲诉苦，可勤劳惯了的母亲看不惯闲人，说，别人家的娃都在采茶，农村人，黑点怎么了？

我心里有怨气，但又没有理由反驳，只好顶着烈日去采茶。夏日的阳光下，一片片碧嫩的芽叶像是抹上一层温热的光晕，有风拂来，带着大自然的气息，虽然有点炙热，却是真实的，温情的，仿佛置身于大自然的天然氧吧，心中的委屈仿佛变得风淡云轻。

那个夏天，我和母亲赌气，整日在茶地采茶，回到家我也不跟她说话，吃完就睡觉，第二天继续采茶，母亲白天做农活，晚上做茶，因每天有茶叶卖，也是有收入的，家里的伙食也是渐好，母亲的脸上满是笑容。有天傍晚母亲让我去婶婶家借样东西，我见到婶婶，喊一声，婶……婶婶看了我半天才把东西给我，后来听母亲说，婶婶当时根本没认出来我，她心里纳闷，清香咋会那么黑？

看着镜子里的“黑姑娘”，我想，一定要好好上学，考上中专学校，脱离茶地这个“苦海”。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中专，不知道是不是跟不想在烈日里采茶有关。在学校，我很自卑，同学们都说我皮肤黑，那时起，我心里开始怨恨母亲，她是不是不爱我？

中专毕业后，走上了工作岗位，经人介绍，认识了在上海开茶叶店的老公，与茶再次结下不解之缘。

订婚后跟他去上海，在他的茶叶店里，看见各式各样的茶，品尝各种茶，对茶也有了更全面的认识。红茶，普洱茶，铁观音，毛峰，龙井，但最爱的依旧是绿茶，最钟情龙井，喜欢它扁平好看的外形，喜欢它翠绿养眼的茶汤，尤喜欢它的醇香，这么多年，一直未变。

或许，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的喜欢上了喝茶。

出嫁后，回娘家时母亲都会给我泡杯茶，看我痴迷享受的样子，她笑我，真是个“茶客”。

人至中年的我，依旧喜欢喝茶，一日无茶，如隔三秋，有时候心情低落，一杯清茶便可以治愈。却很少有机会采茶，虽然少女时对采茶有过抵抗的情绪，但内心还是有种不一样的情感，那抹或浓或淡的绿色，常常在心底摇曳。

润物细无声。茶，已成为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东西，绵长的日子里，它鲜活了我平凡而细碎的时光，我享受它带给我的松弛感与舒适感。

屋外，雨还在下。

母亲轻唤，清香，茶好喝吗？自从生病后，我的手就不听使唤，采茶速度太慢，别说做茶了，只好拿去加工，哎……母亲的叹息声被雨声稀释的很轻，却像一颗石头砸在我的心里，猛地一疼。

我看一眼满头白发的母亲，眼里噙着泪，说，好喝，还挺香的。

不知为什么，那一瞬，我虽然还是不懂太奶奶为什么给我起这样的乳名，但我真的很释然，我又喝一口杯中的茶，唇齿间细腻流淌的清香，恰到好处释放的多巴胺，很治愈。

雨落，茶香，人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