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 阂

发布:2020-12-30 10:55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隔 阂

 

冬渐深,日子亦一日薄凉一日,连夕阳的脉络,都已消瘦到无骨,楚楚在手,不盈一掬,此时的故乡定然也是萧瑟荒茫的。

梦见母亲在朱红色门前张望着,发出涟漪般的叹息。那促促的叹息,喊醒了我沉沉的睡。

我与母亲的隔阂大概是从我扎根在她肚子里的那刻起。我是她的长女。我出生时她年仅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子,怀里端着只手掌大的娃娃,凝视了许久,滴下泪来,泪水模糊了她的不知所措。

也是这样的隆冬,三间瓦房,冰凉冰凉的。刁钻的风透过破旧的窗户缝隙低吼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冻得哇哇大哭,母亲情急之下用一个玻璃瓶子灌满了滚烫的水,拧上盖子,安放在婴儿的小被褥里。赚取暂暖的婴儿停止哭泣之后竟是撕天扯地的大哭。她抱着婴儿在三间瓦房里来回踱着,婴儿的哭泣仍不减半分。她慌忙解开婴儿的被褥一看,那瓶热水盖子松动了,腾腾热水灼痛了婴儿娇嫩的小脚丫。为此,十九岁的母亲大哭了一个冬天。

这个发生在1986年的事件,是母亲讲给我听的,她讲的时候,声音是飘忽不定的,眼神也呈游离状态。我一度替那个婴儿怨恨这样粗心的母亲。

我和母亲的分离,大约是从我三岁时就开始了。二妹出生了,父母把我送到了爷爷奶奶家去。从此我记忆里的母亲,单是弟弟妹妹们的母亲,我偶尔的回家一趟,就像是走了一遭亲戚。那种莫名的疏离感,使得童年的我惧怕回母亲家。那个家里,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叽叽喳喳,哭哭啼啼;年轻的母亲,脾气急躁,咋咋唬唬。我,一个外来者,只想尽快逃回安详的爷爷奶奶家里去。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深得爷爷奶奶独宠。

七岁上学,不得不回到母亲家。回家的孩子啊,在无数个梦里哭醒,揉揉哭懵的眼,看到了头顶雪白的蚊帐,就知道那不再是爷爷奶奶家。这个场景,我至今难忘记。

到了母亲家,我和弟弟妹妹们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有时会打得不可开交,经常哭的是他们,我几乎没有。打他们的原因往往是:他们骂我,让我滚回奶奶家。气急败坏的我,边打他们边大吼:“你们凭什么骂我奶奶,你们可以骂我妈妈,但不可以骂我奶奶,一句都不可以。”母亲听了,十分震怒,心痛不已:“我早晚被你们几个气死。你作为老大,带头打架,真是让人头疼。”委屈如同洪水,冲刷着我内心的跌宕起伏。我咬紧牙关,不顶嘴,不流泪,只是定定望着母亲。母亲见我如此倔强,就更加气恼,找出个拇指粗细的小棍就要打我们四个的屁股。二妹胆小,看到母亲扬起的小棍,吓得浑身哆嗦,满脸是泪,母亲不忍打她;三妹机灵,瞥见母亲准备用刑,拔腿就跑,一口气能跑到十公里外的小姨家,母亲追赶不上,自然作罢;弟弟呢,很皮实,母亲拿着小棍象征性的打他几下,他不哭也不跑,冲母亲做个鬼脸,逗母亲一乐;而我呢,母亲抡起小棍抽起我,我仍是直勾勾地盯着母亲,不哭,不闹,不跑,不笑。母亲气得直哭跺脚,哽咽着说:“你怎么不跑呀?你怎么不哭呀?”

这个段子,母亲时常讲起。每次讲起,语气里总会透着淡淡的忧伤和对我的不可捉摸。弟弟妹妹听罢,都会哈哈大笑,了之;而我,不会笑,也不会怨,有的也只是淡淡的忧伤。

目不识丁的母亲,对我们四个的学习是非常上心的。她不止一次的地说:“我这辈子就是吃了没读书的苦,我决不允许我的孩子再走我的路。”母亲说到做到了。她和父亲,是我们那个小镇有名的拼命三郎,什么营生赚钱,他们就会拼命去干。夏天的日头烫伤了父母的肩头,冬天的寒冰冻裂了父母的双手,他们咬紧牙关,风里雨里,无怨无悔!

我考上大学了。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小小的身影,飞遍家乡的大街小巷,飞遍了七大姑八大姨的耳朵里。为此,父母专门请了乐队,大办酒席三天。我自然也是高兴的,我终于可以逃离母亲,远走高飞了。

大学毕业第二年,我要结婚了。一切大小事宜都是母亲张罗的,我没有过问任何。结婚前夜,我破天荒地跟母亲睡在一起,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稀罕场景。二妹打趣道:“呦呵,你们上演母女情深呢?妈,明天姐姐出嫁,你可不许哭哈!”“我才不哭呢,终于把这个讹人精送出去了,高兴还来不及呢!”“好,妈,咱打赌吧,如果明天你哭,你给我一千块钱,如果你不哭,我给你一千块钱,怎样!”母亲仍坚定说“那你输定了,我就不哭,你姐也老大不小了……”

晨曦在我们的唠嗑中到来了!婚车早早就来到了我家门口,母亲一直满脸喜庆地迎接众多亲朋好友。待时辰已到,弟弟把我抱进婚车时,我本能地四下搜寻母亲的身影,都没有看到。突然,听到客厅里爸妈大声哭喊的声音:“我四个孩子,她是老大,今天飞走了,我的心好痛啊……”呵呵,这个要强的女人输了,只是听到她的哭声,我的心竟怎么也会痛得撕心裂肺了呢。

我和母亲真正的裂痕发生在我怀二宝三个月时。我本意是此生只要一个娃,当一次妈,过把瘾就行。我老公联合母亲,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促使意志薄弱的我怀了二胎。但当母亲知晓我怀的又是个女娃时,迅速挂断了电话,沉寂了一个星期后,又主动打电话给我劝我不要留下二宝。“我错了,我闺女只要一个孩子就行了,不需要要两个。”那一瞬间,我变得歇斯底里,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母亲亲生的女儿。为此,我们冷战了很久。具体说是我不再理母亲。她给我打电话,我拒绝,她给我视频,我拒绝。我拒绝一切与她有关的信息。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我生下然宝。即使在月子里,我和母亲都没有通一次话。我请月嫂照顾我。我请康复师治愈我。与母亲失联的日子,我并不痛苦,只是不愿提及半分。

二宝满月后,母亲领着几个至亲去婆家看我。我们母女见面,也只是匆匆互望一眼,一时竟无言以对。还是母亲先打开话匣子:“你还能不要娘了吗。”“除了我,你还有其他的孩子!我只是你的可有可无。”“那不一样,你是老大。谁也无法比。”鉴于人多,我不欲争辩任何。只见母亲,从她背着的棕色牛皮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到我的床边。“这是一万六,给你买吃的,给孩子买件衣服。”“我不需要你的钱,我有。你以为钱能解决一切是吧?”我头也不抬。母亲不说话了,我的心也跟着铺了下来。

“姐,你差不多得了。咱妈担心你生俩闺女受气,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为此,她心痛了很久。你心疼你的孩子,她也心疼她的孩子呀。这半年,咱妈都老成啥样了,你看不出来吗?”三妹气红着脸,训斥着她的长姐我。

“我生活得很好,你姐夫待我比以前更体贴了。不需要她担心。麻烦你转告给你娘。”我纵然知错,也绝不会口头承认,但难以自抑的泪珠簌簌震颤着我的心。

记忆的印痕像水一样被土吸着。从没想世间会人老荒凉,从没想到身强体壮会一日为霜 ,也从没想到昔日的能言善辩会自艾自怨低低絮语  ,更没想过在我负气的每一天里,母亲的头发是怎样一寸寸白了,步子是怎样一寸寸慢了 ,声音是怎样一寸寸旧了。母亲老了,如冬季枝头的黄叶,卷曲着,卷曲着,卷曲成一首枯落的小诗:

出生时,

我哭了,

你笑了!

出嫁时,

我笑了,

你哭了!

当我为人母时

方知

哭之所以哭

笑之所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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