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 集
发布:2023-06-14 10:18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宗桂生
一
那一天,受广弘法师邀约,我们随苏先生上石佛山,商讨筹建文化书院的事情。
三月的烟雨如水墨,石佛山是写意的江南。云雾中沿步道上山,大家长一句短一句地谈论着映山红、兰草及诸多石佛山掌故,散落的花叶和滴露让人想到轮回和因果。这一株古藤,硬生生从花岗岩的隙缝中长出来,该有一百年的修行吧。苏先生走累了,拄着诗人女弟子找来的拐杖,指指点点,旷达不羁,大家开着玩笑,说起宋代诗僧释志南那首七绝: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广弘说,今天来的都是地方上的文化人,不管书院筹建成功与否,本次聚会算是一次雅集。雅集·中国文化史上令人心动的雅集,当然是在会稽山,在兰亭玩曲水流觞、赋诗饮酒的那一帮人: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
东晋永和九年,即公元353年,会稽山海拔约353米。参加兰亭会的共42人,汇集了当时儒释道三家,其中最著名的王羲之、谢安、孙绰,是儒家,也是道家,支道林是东晋名僧。石佛山也是353米,也有峻岭修竹。而我们之中,也有乡贤、僧人、书法家和诗人。不妨蹭一蹭发生在1670年前的文化盛宴,今天的石佛山聚会,与历史上那一场著名的雅集,是不是有点因缘呢?我们穿越时空向名士致敬!
资料记载,兰亭会现场赋诗两首的有11人,赋诗一首15人,其余16人未能赋诗。按照曲水流觞游戏规则,那些未能当场赋诗的人,大概被罚了不少酒吧?
可惜石佛山没有曲水流觞,没有酒。客堂的迦叶香茶很醇厚,广弘的斋饭很美味。
二
那一刻,年轻的广弘从心有法师手中接过袈裟衣钵,成为石佛山住持。广弘祖籍黑龙江,名校硕士学位,参学过许多著名的佛寺,曾担任佛学院教授。他目光清澈,心存大愿,整天想着弘扬佛法、利益大众的事情。
今春,他和他的学生寂正法师等在石佛山创设慧明书院,讲授佛学基础和庄子内篇,参学者踊跃。据了解,这些线上线下参学者中,有知名导演、书画家、商界成功人士,也有厨妇、驾驶员和目不识丁的莽汉。大家在尘嚣中安静下来,因缘际会,雅集石佛山,学佛,向善,唱南华真经。
周日上午,寂正讲授《庄子.齐物论》:“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寂正说啊呀这里确实很难懂,说着说着噗嗤一笑,灿烂无边。这动人的笑靥不属于佛门弟子,你会想到年轻时和你年纪差不多的高中语文老师,或者是喜欢文艺的邻家哥哥。
周日下午是广弘的佛学基础知识课程。讲到释迦摩尼明心见性、悟道成功后那种喜悦,广弘端庄微笑,一派高僧大德的风范,用略带东北腔的标普领诵:
“悉达多知道他已找到大道,内心平和自在。回想起这么多年来的寻觅,他的苦痛全消,一切生命的奥妙显露,每样事物都变的出奇的安详。那蓝天与白云是多么的美妙啊!他觉得自己和整个宇宙都是新创的”。
广弘的微笑如莲花盛开,如暗夜的星月满天。佛学如果可以这样以充满诗情画意的形式讲授,可以帮助多少人实现精神的腾越啊!我们的时代,经济社会发展风驰电掣,世风裹挟着功利贪欲和无明妄念,人心荒芜,呼唤高洁的精神,清澈的眼神。
广弘说,千言万语没有办法启迪一个心灵,累积的修行是必要的,更需要一个因缘。
弥勒殿下的桃花开了,等待着一场因缘,等待着一场接引。桃花有些年代了吧?怎的似曾相识如人面,问君是第几次来石佛山,第几次来尘世。不记得了,桃花记得!
三
那一年,汉明帝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高大的头带光明的金人,不知何意。第二天问朝臣,有人回答说这应该是西天的大佛。皇帝立即安排大臣蔡愔带人去西天取经,发源于印度的佛教开始传入东土。《后汉书》记载的汉明帝与金人的梦遇,是以儒道为核心的中华文明与印度佛教文明的一次雅集,这场雅集对中华文明的发展进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从东汉初年到唐初,去印度(西域)取经的,蔡愔之后,还有朱士行、法显、玄奘和义净等。来东土传经弘法的依次有竺法兰、摄摩腾、鸠摩罗什、佛图澄、安世高、支娄迦谶、菩提达摩和真谛等人。这些僧侣、王子、译经师以及他们哪些同样了不起的弟子,在中华大地上与本土文化超越时空的雅集融合,推进了中华文明的多元化发展。
从思想史层面看,儒家援佛入儒,开创了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提升了中国哲学的思辨高度。佛教传入中国后的发展,也是不断被改造的过程,位列中国佛教八宗的三论宗、华严宗、天台宗、禅宗和净土宗,就是佛教与中国儒道文化融合的产物。 三论宗“否定一切”类似庄子的“坐忘”,天台宗“无情有性”也非常契合道家“道无所不在”的观点。中国文化的缺陷,是不关注最重要的人生问题,佛教传入后,习惯于儒道思维的中国人,增添了观察宇宙人生的另一只眼,这一只眼,更智慧更悲悯。
从文化艺术层面看,佛教对中国文学、诗歌、书画、艺术、音乐、建筑以及民众的衣食住行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提升了中华文明的超逸品味。朱子有言: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试想一下,假如没有佛教的传入,就没有援禅入诗入文入画,没有谢灵运、王维、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甚至没有苏东坡和《红楼梦》。没有佛教的传入,就没有莫高窟、少林寺、兰亭会,没有动人心魄的梵音和晨钟暮鼓,就没有怀素、皎然、朱耷、石涛和李叔同。中华文化,怎么也承担不起这样的缺失!
明清以后,佛教迎合世俗,出现了一些对应功利的门派和经文,崇佛成了祈福消灾的手段。中华大地5000年的文明史,天灾人祸、兵燹战乱以及各类文化摧残,不曾消停过,苍生百姓除了跪拜神灵、祈福消灾,还有什么好办法呢?这不是佛教的错,苍老的文明呼唤又一次新的融合、新的雅集。
一个人的精神腾越和一种文明的突破,需要一个因缘,需要一场雅集,因缘雅集是一朵莲花,盛开在不经意的那一天、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