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灵魂不能下跪(中)

发布:2021-09-14 21:39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冯先生离开苏州时托人带给我四本书:《灵魂不能下跪》《年画手记》《文人画宣言》和《人类的敦煌》。收其书、读其书,再次让我兴奋、振奋,又感喟不已。

其中《灵魂不能下跪》是冯先生关于文化遗产的学术论集,一百多篇文章,五百多页篇幅,集中反映了冯先生对于抢救和保护中国文化遗产的深入思考。《年画手记》则是冯先生多年研究、抢救中国年画的心得,也是他行走的记述。他说,年画是他走进中国民间文化大山首选的入口,他把抢救年画作为抢救民间文化的一个窗口,一个突破口。

《文人画宣言》是一本非常特别的书,第一部分是关于文人画的问答;第二部分是他的“文房雅记”,是关于他自己写字、作画的体会;第三部分是他自己的画作配上他自己的文字的“画中文章”。

在苏州的时候,他告诉我,总有一天,他要写一本中国的文人画史。《人类的敦煌》是冯先生为中央电视台撰写的关于敦煌的史诗性巨片的文学剧本。在再版序言中,冯先生说:“世界上有两种写作,一种是你要为它付出,为它呕心沥血,为它抽空了自己;另一种是你却从写作中得到收获,你愈写愈充实,甚至会感到自己一时的博大与沉甸甸。”写作《敦煌》这本书的时候,冯先生的感觉是后者。

当天晚上,我一直在翻阅着《灵魂不能下跪》这本书。我喜欢这个书名,喜欢冯先生为它作的诠解。他说,人最高贵的是灵魂。灵魂不仅仅为人所有,城市、国家、民族都有自己的灵魂。灵魂虽然看不见,但是思想、品格、信仰、原则都在其中。因为它看不见,所以容易被看得见的东西遮蔽。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灵魂应该是独立的、个体的、尊严的、不可侵犯的、比肉体更加高贵的东西。不管面对谁,无论为了什么,灵魂都不应该自我违背而屈膝下跪。

知识分子不同于文化人,知识分子有强烈的现实责任,心甘情愿地背负起时代的十字架;文化人则可以超然世外和把玩文化。

读了这本书,我终于理解,一位著名作家,为什么那么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优厚的生活,到处奔走呼吁,甚至依靠卖画来筹集保护传统文化的资金。我说,他进行的是一个人的战争。他自己说,他崇拜的是精卫。其实,他就是现代的精卫,他想填的海,是中国文化之海!

冯先生把多年绘画的精品义卖所得三百五十八万元,无偿捐赠给民间文化保护基金。他说,他要用精卫填海的精神,抢救和保护我们每一分钟都在消逝的传统文化,物质的和非物质的。他说,当这些画从墙上取下来的时候,自己有家徒四壁的感觉,但是,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化流失到“家徒四壁”,才是真正的悲哀。

透过这个事实,我们是不是看到了一些并不愿意看到的现象?

如果冯先生进行的果真是“一个人的战争”,那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剧。现在,文化的浮躁心态愈来愈极端。大家往往对大制作、大场面的“大创新”更感兴趣,但是对不断消逝的文化,却没有多少人真正地关心。许多民间文化大师生活得非常困难,许多民间文化遗产已经后继无人。

冯先生知道,传统的文化,能够抢救一点儿,就是对这个民族的文化多了一份记忆。他的小说当然重要,但是远远不如抢救那些正在消逝的民间文化遗产重要。

是的,文化是民族的根,文化是国家的魂。“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虽然上学、看病、住房等是老百姓急需解决的问题,但是如果我们没有自觉的文化意识,没有对于民族传统文化的特殊情感,没有系统地传承文化的措施,我们就不能真正地拥有自己的精神家园。

所以,我建议,应该大力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并且在大、中、小学的课程体系中有其一席之地,应该将非物质文化遗产纳入大、中、小学课程。

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应该从物质与非物质两个系统进行。物质方面,最重要的是建筑文化。建筑文化可以从两个路径开始,一是要努力地保护古建筑、古民居、古村落,应该尽快进行全国的古建筑、古民居、古村落的普查,建立各级政府的保护名录,明确责任。对于无力保护的地区,应该由国家财政买单。

二是要加大对于现代建筑的文化审查。现在的建筑规划,文化严重缺位,国家用巨大的资金投入现代建筑,但是完全没有民族风格,没有中国气派。贝聿铭先生设计的苏州博物馆为我们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榜样,既是中国的,苏州的,又是世界的,现代的。中国最近几十年有多少贝老这样的建筑?所以,我认为,在城市规划中,应该有文化部门的参与,有文化人的参与。

非物质方面,主要有戏曲、节庆、诗词、家书等。尤其是诗词与节庆,应该是当务之急。戏曲,特别是地方戏曲的式微,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冯其庸先生曾经说过,中国的戏曲如果灭亡了,中国传统文化也就灭亡了一半或三分之一;一个民族如果失去了传统文化,中华民族也就失去了自己独立存在的精神基础。

拿昆曲来说,从昆曲被列入人类口述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后,国家专门建立了保护基金,对昆曲的抢救与传承起了重要作用。但是,这些钱主要被用到哪里了?可能用在补助昆曲院团的运转上了,用在鼓励创新上了……花在这些方面的资金,远远大于支持抢救。

有人统计,流传下来的昆曲剧本有三千多个折子戏,老一辈的演员可以演出的有四百多个,年轻的演员能够演出的只有一百多个。每一年都有老演员离开这个世界,同时也带走了他们的演艺和绝技。这些才是永远不可能再生的财富。为什么不能够由国家花钱,把他们集中起来,用过去昆曲传习所的办法,一个一个的折子戏来恢复、传承?把老艺术家的讲述、演唱、行头、器乐等原生态地记录下来,让他们手把手地带徒弟,带的过程也原生态地记录下来?甚至连徒弟的演出也全部录制下来?

其实,类似昆曲的东西还非常多。传统的节庆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节庆是凝聚着民族文化习俗与文化情感的活动,也是彰显民族文化特色的重要渠道。现在,青少年已经习惯于吃洋饭过洋节,对于中国人的传统节庆,似乎已经开始淡忘。

我认为,至少清明与中秋两个节日,应该成为中国人的最重要的休假日。在清明,大家要回家乡扫墓,纪念自己的亲人,这其实是中国人的感恩节。中秋,是中国人团圆的日子,中国文化中有多少有关月圆的传说与诗词?这其实是中国人的亲情节。

至于诗词,作为汉语中最美丽、最精致的表达,作为中国文化的精华,作为中国古代文人最基本的交往方式与生活样式,吟诵唐诗宋词,擅长琴棋书画,曾经是古代知识分子的必修课。现在,这些东西正在离我们远去。

还有,古村落也是每天都在消失。谁能够讲得清楚,我们到底还有多少古村落?民间手工技艺的消逝也是加速度进行着,刚刚授予的民间工艺大师、传承人就有几位已经离开了我们,同时也带走了他们的手艺。

总之,传统文化的弘扬与保护,应该是中国文化建设中最急迫、最重要的事情,应该作为国家的方针政策强力推动。文化是民族的灵魂,我们的灵魂不能这样消亡,我们的精神不能这样荒芜。由此,我更加敬重冯先生的行动,他是用自己的努力教导我们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做。

不能够说创新不重要。一个没有创新精神与创新能力的民族,同样是一个没有出息、没有竞争力的民族。但是,如果我们连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不能记录下来、不能传承下去,恐怕更加没有出息,更加没有竞争力。抢救,能够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能够给我们的空间已经不大了。对于传统文化,我们不能靠一个人去斗争,我们需要共同打响一场抢救的战争。

而我终于知道,梁漱溟先生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学者,而说自己是一个行动家。真正的学者,应该是有行动精神的。

(选自朱永新《每朵乌云背后都有阳光》,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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