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阅读 与社会公平 ——读赫希《知识匮乏：缩小美国儿童令人震惊的教育差距》（滴石斋书话之十）
发布：2023-11-29 10:10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朱永新
《知识匮乏：缩小美国儿童令人震惊的教育差距》一书（杨妮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的作者艾瑞克·唐纳德·赫希（E.D．Hirsch，Jr.）是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教育和人文学院名誉教授，也是核心知识运动的创始人。赫希原本是大学的英文教授，在研究学生的英文阅读能力时，他发现在阅读的流畅性与理解能力方面，社区学院的学生与弗吉尼亚州立大学的学生差别不大，但在阅读材料涉及历史背景等方面的知识时，却表现出非常大的差异。由此，他意识到文化素养不是一种抽象的能力，也由此开始了他的“核心知识”体系架构和推进教育公平的行动。他也由此从英语教授成为一名杰出的教育理论家、教育改革家，对美国基础教育改革政策与举措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知识匮乏》是赫希关于阅读的重要代表作，本文简要介绍书中的主要观点。
一、阅读的差距是如何形成的？
为什么有人阅读很快，有人却很慢？为什么有人在有限的阅读时间里就能够准确把握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的主要思想与观点，有些人却读得一头雾水？人的阅读能力差距究竟是怎样形成的？
赫希的这本书有一个醒目的副标题“缩小美国儿童令人震惊的教育差距”。他在前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美国学生阅读能力弱，且阅读成绩的种族差距日益拉大，我撰写此书的目的即在于思考和解决这些问题。”也就是说，这本书就是研究阅读差距的原因，既包括美国学生与其他国家学生的差距，也包括美国学生之间的阅读差距问题。
赫希引用了大量国际教育测评的数据，指出了美国在阅读、数学和科学等科目得分较低的情况，如在35个国家的四年级学生学习成绩比较中，美国学生的阅读成绩排名第九，但是在27个国家的十年级学生的比较中，美国学生只名列第15位。
赫希认为，美国学生阅读能力差的境况，对于美国的经济社会发展是非常不利的，因为，“在全球化时代，一个人和一个国家的经济成功与否取决于其阅读能力和\或数学能力的高低。”那些阅读能力和数学能力强的人，无论他们的生活背景如何，他们总能在经济全球化时代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领地；而那些阅读能力和数学能力弱的人，即使他们处于美国的核心位置，最终也会被边缘化。
为什么阅读能力如此重要？赫希分析道：这是因为阅读能力直接关系到学习和沟通能力。“阅读熟练程度本身不是培养能力的神奇钥匙，但通过阅读而学到的理论知识与操作技能才是核心所在。在信息化时代，取得经济和政治成功的关键在于通过读与听而快速获得新知识的能力。”
赫希不仅对美国与其他发达国家的阅读差距进行了分析，也对美国国内的阅读差距进行了深入研究。他明确指出，与“数字鸿沟”相比较，不同阶层的“知识差距”更加突出，不公平的问题更加值得重视。如调查表明，美国西班牙裔学生的阅读平均分一直比白人学生低25分左右，而黑人学生比白人学生要低30分左右。赫希指出，成绩的巨大差距只说明了问题的一部分，白人学生的阅读能力其实也不高，白人学生不能熟练阅读的学生占到59%。西班牙裔学生为85%，而黑人学生则更悲惨，占88%。
那么，阅读的差距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赫希通过分析人们学习标准语言、学习语法、学习复杂语码、构建词汇等语言学习的过程发现，早期的语言环境对阅读能力的形成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引用了哈特和里斯利的研究成果，认为学生在年幼时听到的语言差异会导致其在后续阅读水平上的差异，家庭里父母与孩子交流的频率、使用的语言类型都会直接影响孩子的语言与阅读能力的发展水平。如中等收入家庭会使用“你是想玩粉笔呢还是想把钉子取出来呢？”而贫困家庭的父母则倾向使用“挪开！”“闭嘴！”这样的简单的语言。此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美国的主流教育思想的不良影响，教育理论制约了阅读实践。
二、阅读背后的教育思想
阅读问题的背后，与教育理论有着怎样的密切的关系呢？
2016年，赫希为自己的封笔之作取名为《知识为什么很重要：将孩子从失败的教育理论中拯救出来》，其中就系统分析了阅读与教育理论对于阅读实践的深刻影响，特别是分析了知识在阅读和教育方面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他的观点，在此前出版的这本《知识匮乏》的前言中也已经明确提出。赫希认为，学生的阅读（知识习得和词汇建构）是一个缓慢而渐进的过程。尽管这个过程是内在固有的，但是如果我们采用“知识导向型”的教学模式，高效利用学校教学时间，摒弃大量浪费宝贵教学时间的“过程导向型”的教学模式，如“阅读理解策略”等，我们就能够加速提高所有学生的学习成绩。而实现这一目标的唯一方法，就是构建一个系统结构。在这个系统结构里，各个年级的学生，尤其是一到五年级的学生，都在前一年级学习的基础上，不断积累并且构建新的知识，而不是枯燥地重复学习。但是，美国从20世纪40年代以来一直缺少这样的系统结构，其主要原因是“一套教育思想击败了另一套思想”。赫希因此认为，解决阅读的问题，不是就阅读谈阅读，而应该针对阅读背后的教育思想。这也是他把“教育思想的重要性和知识的重要性”作为这本书的两大主题的重要原因。
赫希认为，阅读应该包括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指将印刷文字转换成声音和将这些声音转换成语言的过程，这个过程是通过拼读来解码，并不能够保证理解阅读的内容；第二层含义则是指理解这些文字的过程，理解这些文字需要大量的知识背景。
但是，在美国浪漫主义、进步主义教育传统的影响下，阅读的“形式主义”理论却认为阅读理解是一种技能，就像打字一样，能够从一个文本转移到另一个文本。他们否认事实性知识是阅读理解的关键，否认缺少阅读理解所需要的事实性知识和语言知识是美国学生阅读能力落后的原因，甚至把美国学生阅读能力的差距归因于教师。赫希认为这是不公平的偏见，把阅读问题的责任归咎于教师能力低是完全错误的，“应该对学校的错误做法负责的不是学校的教职工，而是那些影响教职工的错误思想，也就是隐藏在枯燥的阅读背后的形式主义理论。”
赫希指出，阅读差距的根本原因在于教师一直深受形式主义（浪漫主义）阅读理论的影响。他认为，“我们学校教学效果低，主要是不科学的教育理论导致的，而非教师能力的不足。只有改变主导师资培养和浪费学校教学时间的低产浪漫主义教育观，我们才能提高教师效能。”
赫希指出，良好的教育政策需要建立在一系列理论研究的基础之上，而这些理论基础又深深地扎根于全方位的相关实证研究之中。但是，在美国流行的自然主义与形式主义这两种教育理论在这方面有着明显的方向性的缺陷。自由主义认为，学习与阅读活动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任何非自然、人为的学校教育都应该加以摒弃或被淡化，所以，自然主义的教育观主张动手操作的学习，开发合适的教学实践活动，推崇阅读学习的自然、全语言方法，反对形式主义倡导的“阅读操练”与“机械学习”。而形式主义的教育观则认为，学习和阅读的重点不是学习知识而是学习如何学习。赫希认为，自由主义和形式主义都有合理的因素，其中有许多观点也是正确的，但是他们都片面强调了某一个方面，他们之间“在理论上存在一个中间地带”，这就是他提出的“知识导向型”的阅读观。在后来出版的《知识为什么很重要》一书中，他更加明确地为自然主义、个人主义和技能主义这三种主流教育思想“喝倒彩”。
事实上，赫希在阅读理论方面最重要的贡献，就是提出了核心知识与文化素养的内在联系。在他看来，核心知识具有共享性（shared）、稳固性（solid）、序列性（sequenced）和具体（specific）性，是人们在交流、阅读时所需要的历史、宗教、风俗、文学、艺术、地理、科学等领域的事实和人文背景知识。一个人只有具备了这些基本知识背景，才能具有所谓的文化素养，才能有效地与他人进行交流讨论，理解各种新观点、新事件、新现象，才能从容地应对各种挑战，合理地行使自己的政治、经济等各项权利。所以，他主张学校教育需要核心知识的教学，把各学科的核心知识具体化，明确列出学生在每个学期末应掌握哪些知识和技能的具体要点。在此基础上，他进行了为期15年的实证研究与实验推动，发起了一场以“核心知识”主题的教育改革运动，唤起了美国民众对于学生基本技能尤其是读写能力的重视，以及对美国学校内存在的教育不公平现象的关注。
三、以阅读公平推进社会公平
长期以来，提高学生的整体阅读能力，缩小不同群体之间的成绩差距，一直是美国学校的难题，也是美国教育公平的难题。赫希敏锐地发现，与不同社会阶层的物资资源分配不均的问题相比，这些社会阶层子女的“知识差距”问题更为突出，而这个差距正是美国社会不公平的隐形原因。
阅读公平是教育公平的基础，教育公平是社会公平的基石。所以，用阅读公平推进社会公平，是这本书的重要观点。
赫希认为，青少年阅读存在着非常明显的“马太效应”。他认为，学生的背景知识越丰富，他们获得的知识也越多；而背景知识贫乏的学生获得的知识也将越来越比前者要少。“早期强化学生语言理解能力的时机一旦丧失，有可能就是永久性丧失。”那么，如何才能最高效地运用学校教育时间，以便提高社会背景各异的所有学生的读写能力，才能尽快教授有助于学生阅读理解的语言知识和世界知识呢？赫希认为必须从家庭和学校两条路线着手，“研究证明目前教师和家长与学生共同开展的大部分阅读活动是非常有用的。”
毫无疑问，不同家庭背景的学生阅读能力是不相同的。但是，对于影响学生的阅读能力的因素来说，知识背景的变量远远超出家庭经济社会背景的变量。在赫希看来，“知识的广度是人为可控的唯一因素，它对提高学生的学习成绩及其整体认知能力最有帮助。与社会决定论矛盾的是，与社会经济地位这一因素相比，知识的广度对学生成绩的影响力更大。与获取知识的能力和社会经济地位之间的正相关性相比，获取知识的能力和广泛信息的掌握之间的正相关性是它的两倍。”也就是说，学生变“聪明”主要取决于对常识的掌握，而不是家庭背景。他认为，这个鲜为人知，但有相当重要的事实说明，教授学生广泛的知识是缩小群体间能力差距的最有效的方式也是唯一的方式。
赫希的观点不是否认家庭经济社会背景的差异对学生阅读能力的影响，相反，在书中他反复提醒父母，“语言学习的关键阶段是幼儿时期”，主张不同家庭都应该重视家庭语言环境的丰富性，重视非书面的口语练习，重视成人的大声朗读，重视早期的亲子共读。他举例说，正如有一个有息银行账户一样，如果在早期（2-7岁）学好语言和相关知识，那么在随后的每一年都将积累更多的知识。学生的阅读能力与他们早期的听与说有着密切的关系。
赫希还指出了通过学校的有效阅读教学来弥补学生早期阅读差距，推进阅读与教育公平的路径。我们知道，美国学者科尔曼曾经发表过一个非常著名的教育公平的报告《Equaliti and Achievement in Education》（教育中的公平与成绩，1990）其中提出，在一堂课或者整个学年期间，如果学生在校学习的课堂知识比较多，即使与优势学生（成绩较好的学生）学习的内容相同，那么劣势学生（成绩相对较差的学生）也将会逐步追上优势学生。这是因为劣势学生在开始积累到的知识比较少，所以和优势学生相比，他们每学到的额外知识对他们进行新知识的帮助更大。
赫尔曼的研究发现，高效率地利用学校教学时间，重视所谓的“学习强度”，即持续、有目的地重视高效利用课堂教学时间，不仅有助于学生学习，还有助于促进教育公平。这是因为，“学校教学内容的丰富程度将改变学生在校内和校外所学知识的比例”，优势学生可以在家或者在同伴之间学到许多与学习相关的知识，但劣势学生主要依靠学校的教育内容。“正因为劣势学生对课堂知识的依赖程度比优势学生更强，因此丰富的课堂知识有助于缩小学生之间的学习差距。”，所以，加大学校课堂教学内容的比例将有助于减少学生校外学习机会的不均衡。
基于上述研究与分析，赫希认为，阅读公平是教育公平的基础，也是社会公平的起点。“我们只有在妥善处理好阅读问题后，才能在知识经济时代的竞争中处于最佳地位，才能实现保证每位学生人生起点公平的目标。与经济繁荣和社会公平相比，解决阅读问题才是当下最为紧要的事情。如果我们连如何与人交流都不知道，那么我们和平统一的民主社会就变得岌岌可危了。”为此，他提出，阅读能力是民主教育事业的核心，被恰如其分地称为“新民权前沿”，呼吁通过推进阅读公平的“新民权主义”运动。
作为著名的语言学家和阅读学家，赫希关于阅读的重要著作还有《文化素养：每个美国人需要知道的知识》(1987)、《文化素养辞典》（1988）、《我们需要的学校，但我们没有这样的学校》（1996），以及新近的《造就美国人：民主与我们的学校》（2016），都在美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而他主持的《美国中小学生全科核心知识系列读本》（The Core Knowledge Series，全15册）更是成为许多学校的教材和美国家庭的必备书。近年来，我主持的“新阅读译丛”已经完成了赫希主要著作的翻译，先后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欢迎大家参照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