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 一城 一人生
发布:2020-01-16 20:12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
数千年来,刀与火,光与影,在氤氲缭绕的时间里,工匠们继艺、传神,用双手打磨了这个世界最灿烂的文明。
当韶华退去,人生不惑,相遇那温润的陶瓷佳器,泡一壶好茶,感觉隽永的静好,放眼世界,越过尘世的喧嚣浮华,与古人的意趣砰然相通。
2019年快到尾声的时候,我们驱车来到宜兴。根据导航,车驶入宜兴市区一个普通的小区,施玲燕的岳秀陶坊工作室就在小区里面。
宜兴是一座陶瓷之城,宜兴陶瓷品类有多达7500余种,精品如紫砂、青瓷、均陶、彩陶、精陶“五朵金花”等早已誉满中外。宜兴也是一座手艺之都,十几万人在这座城市从事陶瓷相关工作。当一门手艺成为几乎整座城市人的生存方式时,手艺本身不再是附属品而是有了它该有的意义。
宜兴,坚持着素净的底色,而发出温婉的光。施玲燕就是一位实力派的青年陶艺家,紫砂壶职业制壶人。
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这是外界人的看法吧,毕竟一把纯手工的紫砂壶少则数千,多则数万,对于拥有“国字号”头衔或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制壶人来说,卖到几十万一把也不稀奇。但是对于制壶人自己来说,一把壶的问世,却无异于一场苦行僧般的修行。
我们此行,没有去寻访名人大师们,我们只想走进“普通”的紫砂艺人群体,去看看,一把不被诸多光环加持的手工紫砂壶,是怎么做出来的。
一个人的“壶生”
施玲燕大约40岁左右,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带孩子,她每天花在泥巴上的时间都不低于12小时,制壶占用了她几乎除了吃饭睡觉的全部时间,但即便这样,一年也只能做成七八十把壶,因为做一把壶往往要用四五天的时间。
这个数量,不是施玲燕独有的,一个制壶人一年能做百把壶算是一个很高的数字了,名家为了控制自己作品的市场价值,往往一年只出二三十把甚至十余把。
施玲燕走上紫砂艺术道路只有短短10年时间,她能走上这条道路,得感谢她的启蒙者、姑姑马国芳。施玲燕小时候学过绘画,找工作时进入宜兴华丰陶瓷厂当了一名彩绘女工。施玲燕的姑姑马国芳是一名紫砂工艺师,当时已经崭露头角,她看施玲燕绘画功底不错,跟施玲燕说:“你来跟我学做壶吧!”
施玲燕遂拜了马国芳为师。只有修行的人,才知修行之苦,才知修行之乐,苦和乐,尽在其中,或者说,苦既是乐。制壶,亦是如此。一把壶的问世,需要经历打泥片、镶身筒、装底、上大只、上假底、复脂泥、做嘴、把、盖等最少12道工序,小工序还要多,最体现一个匠人的紫砂艺术功底的就是明针功夫。这还只是光素器,没有算上壶身装饰的程序,这也没有算上入炉烧制的程序。一把形状大气、色泽稳重、包浆莹润的紫砂壶的背后,无不藏着大师们在制作的过程中倾注的大量精力和心血。
这每一道工序,都需要花上数个小时甚至更多。我们来到施玲燕工作室的时候,她正在制作一把壶的壶把,我们看着她不紧不慢地搓着深褚色的泥条,一点一点地把它搓成她要的长短粗细,再弯曲成为她要的弧形,前后花了近1个小时。做完了之后,她皱了一下眉,说了一句:“哎呀,这个不太完美,需要重做一个。”不用说,我们的到访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不能专注于她的工作,才导致手中的活没有达到完美程度。
在马国芳老师的悉心指点下,施玲燕练就了一手扎实的制壶技艺,尤其是制作的传统器型,已经可以达到形神兼备的境地。仿古等传统器型,使用简练的线条构成淳朴凝重的形体,虽然看似简单,但这在紫砂行业被称作是“童子功”,施玲燕一练就是五年。运用好线条,不仅可以丰富紫砂壶造型的装饰性和表现力,还能增强使用功能。
2010年以后,她又先后向数位制壶高手名家学习,如邵佩华、蒋耀洲等,邵佩华老师是名门之后,她的父亲曾和紫砂泰斗顾景舟大师同一个办公室,而她本人也已70余岁高龄。邵佩华是老一派的紫砂艺人,其技法也是原汁原味的传统做法,她数次亲自来到施玲燕工作室教授紫砂壶的一些宝贵创制技法,制作和使用纷繁复杂的工具是一大特点,她首先教施玲燕做工具,过去一个壶型就是一套专用工具,全部都是自己亲手制作。她还教授施玲燕如何精准地把我料量,从而几乎不会浪费泥料。
蒋耀洲可算顶级的“民间高手”,因为不参加任何工艺美术师、陶瓷艺术大师的评选,看淡名誉,专注于陶瓷艺术创作,他的作品受到市场的热捧。蒋擅做“石瓢”壶,市场价格在二三十万元一把壶,不但出货量稀少,一年仅数十把,而且还在把以前的作品往回收。蒋耀洲是国家级大师葛军的得意弟子,在技艺上给了施玲燕诸多指导,令她受益匪浅。
一把壶的“人生”
宜兴人承袭了自东汉就启用的“圈泥法”,并吸引制锡工艺的“镶身筒”法,使手成型方圆或不规则形式成为可能。宜兴紫砂陶这种传统的拍打相接、手工成型的方法,是紫砂之所以为“宜兴紫砂”的核心元素和制作规律。紫砂壶的创新,从来不是一味地求怪猎奇。只有遵循并以此为前提,才能在其他诸如器型、题材等方面创新突破,这是几百年来紫砂陶艺的发展形成的自身文化本质,这是其它艺术门类所不能替代的;数百年的传承创新使紫砂壶拥有了丰富的造型,从几何形体(圆器和方器),到自然形体和筋文形体,可谓千变万化,也是其它陶瓷品类无法与之相比的。
紫砂壶凭籍艺人工艺艺术功力的深度来塑造空间立体的艺术实体,具有工艺艺术的个性和风格。反之,紫砂壶就是艺人的代表,自我的才、品、艺、技、情体现在紫砂壶中,揿下名款印章时亦审慎许多。好的紫砂壶的造型,必然是兼具实用性和完美的工艺,并且加之以艺术性或特别寓意。
所谓“方非一式,圆不一相”。方壶是传统紫砂壶型,壶型来源于古代量米的器具。施玲燕在创制“六方井栏”壶时,设计出用六方筋纹圆壶盖,圆中见方,方中带圆,隐约地显现刚正、端庄、冷静的情怀。
2013年,施玲燕创立了岳秀陶坊,她在新品紫砂壶的创制路上不断前行。比如稍早前,施玲燕将中国龙元素运用到紫砂壶的创制中,将象形龙头为壶嘴,龙尾作壶把,壶把上排刻龙鳞片,壶纽是龙靴造型,靴面有祥云环绕,事业如虹、吉祥安康的寓意跃然壶上,新品一出即被藏家收藏。
宜兴盛产竹,广阔的竹海也成为其近来的旅游热点,竹且有高洁清廉、虚心进取的寓意,施玲燕将竹筒、竹根、竹叶等元素融为一体,创作“金竹”壶。
设计时她想,如果壶身采用竹筒光面,那么造型未免单调。是否可以使壶身变化丰富起来并饱含寓意?施玲燕通过反复观察、冥想,突然“脑洞大开”,在筒身下方用一株株新竹环绕,将竹山之美集于一“竹”,将“竹的海洋”表现得淋漓尽致。
其身筒简练,成型极其不易,至于壶纽,虽小却素有画龙点睛之功用,她从竹根深扎泥土中产生灵感,巧妙地雕塑出双竹根造型做纽,在壶纽的边上铺两竹叶,给人以落叶对根的思念之联想。
“金竹”壶被加拿大收藏家送到温哥华佳士得拍卖行拍卖,最终被以折合为人民币4万元的高价拍走,创下到目前为止施玲燕作品的最高市场记录。
紫砂成器 匠心美意
匠心之所以得到赞美,是因为精湛的技艺需要日复一日的打磨和练习。匠人因希望和热爱而坚持,也为技艺的进步而振奋,而对匠人形之于物的赞美,正是对他们的坚持和进步的赞赏。
宜兴,是一块泥土与火焰交织的神奇之地,600年窑火生生不息,陶业代代相传,陶艺创作异彩纷呈,紫玉金砂享誉世界。
清晨漫步在丁蜀老街,啪啪啪拍打泥巴的声音,把整座城市从睡梦中唤醒。这就是宜兴特有的节奏。人们开始忙碌,为了生计,也为了理想,也为了艺术。一块矿石,经过风吹日晒,粉碎沉淀,它成为制陶人手里的泥巴。再反复拍打,揉捏塑型,让脑海里的模样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
紫砂成器,如火中取玉。一把壶,是春天的闲情,夏天的逸致,秋天的澄和,冬天的温暖。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一心系于一事,两手也只为做好一件事,这是所有紫砂艺人的专注。从泥到壶的紫砂,在艺人的手中,有着可控的“壶生”。
有了茶,烟火味的生活才变得空灵隽永。有了紫砂壶,喝茶就又多了一件乐事:玩器。林语堂说,只要有一把茶壶,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是快乐的。一把好的紫砂壶,可集哲学思想、茶人精神、自然韵律、书画艺术于一身,可集平和、闲雅、端庄、稳重、自然、质朴、内敛、简约、敦厚、静穆等种种心灵感受于一体。
紫砂、瓷器、漆艺、雕刻,每一样手艺对比现代的工艺,都是需要更久更多的人力的投入和时间的酝酿。在如今,工业化的大规模生产代替了曾今手工的兢兢业业,手艺,要么被淘汰,湮没在时间里,要么艺术,历沧海而弥新。
而人类,则会形成一种反向的审美和珍惜,对这些个性化的、顽强对抗工业化进程的珍产投入更多的热情和喜爱,以彰显自己的个性、品味和阶层属性。
艺品不同于工业产品,它是有温度、有情感、有历史积淀的东西。在华夏文明的长河中,手工艺灿若星河,无一不是那个时代主流阶层的意识形态载体,无一不与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手艺,是人类的天赋,也是承天地之美意。《天工开物》里说,“天覆地载,物数号万,而事亦因之,曲成而不遗,岂人力也哉。”物生于自然,人以巧工使之有用,既成全了天地的美意,也兑现了自己的生活。
我想,黄昏时茶桌前,默然中一握手里的紫砂茶壶,浅呷于口中的一啜香茗,不是一种美好的占有,而是一种美好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