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长凳的怀念
发布:2024-11-14 14:37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 / 章叶伟
“七个仙女就从山里飞出来,她们还会发光,真的!所以叫七姑山啊!”阿姊指着眼前这座山,双腿悬空交叉坐在榆木长凳的那一头,一只脚勾着凳子两腿间的横板条,另一只脚晃悠着向我激情描绘她的奇幻经历。我坐在长凳的这一头,深信不疑地望着她,又看向这座静谧的山,眯着眼细数它山峰的个数,“果然有七峰!”心想我要是也这么幸运能见上这仙女一面该有多好,就忍不住追问:“她们穿的什么衣服?”,阿姊猛地一起身,一转头,正起势要同我细细说道,哭声先起,我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乡下多见这种榆木长凳,不知是否是旧时物资匮乏的缘故,凳面做得极窄,坐上去使人屁股硌地生疼,坐不了一会儿,腰也酸痛。与他人同坐时,还得小心提防,若是坐着的另外一方突然站起身,长凳便会同跷跷板一般,总得有人栽一跟头。自那之后谁若来与我同坐,我便小心翼翼地起身,礼貌地摆摆小手。
七姑山位于绩溪县北村乡境内,山高俊俏,七峰并列,故名“七姑山”。我的外祖母家正是在这村庄里,又得幸与这山对望,每到暑假我便能与表兄姊们相聚在此,出生的前一年外祖父因病过世,我不曾得见,但幸好这里还有外祖母在。外祖母说话中气十足,雷厉风行的她唯一的爱好便是“斗地主”(一种纸牌游戏),即便忙碌了一整天,也要在饭后拎来榆木长凳与邻里街坊坐在八仙桌前斗上一斗。人手不够时,我们这群孩子也争抢着坐上长凳,我大字虽不识几个,但数字认得却很全,当然还有JQKA,长大后对数学和英语学科颇有兴趣,定归功于这段启蒙教育。
山前的夏天是最舒服自在的。午后,兄长把麦秆编织的草帽盖在我的脑袋上,草帽的直径大过我那小小肩膀,即便仅能看脚下的路,只要牢牢抓住兄长的手,我丝毫没有害怕。兄长一手提白色塑料油漆桶,一手牵我,提桶的手再握几根竹竿,从泥路到田埂,只见兄长大步一跨,在水田里站得稳稳当当。兄长忽然朝我张开双手,叉着胳肢窝一把将我拎起,还没等我看清落脚的是何地,我已然在水田里,稳稳当当。我拿着兄长为我量身定制的小竹竿,学着兄姊的样子假模假样地在田地里瞎晃悠,还真有水鸡上钩,我兴奋不已又恐惧害怕,怕这水鸡会发了疯般跳到我的身上,兄长见状熟练地抓住水鸡丢进桶里,它瞬间安分许多。
走过水村桥,兄长将我的小手交给阿姊,从岸上一头栽进河水里,灵活地像一条鱼。阿姊将我牵至浅浅的河滩,自顾自地搬弄起石头,水瞬间浑浊不清。“好像有东西在动!”还没来得及看清,青褐色的河蟹已在阿姊手里胡乱挥舞钳子。我想摸,又怕钳子夹手,阿姊果断掰下河蟹的钳子,将这只失去武器的河蟹交到我手里。兄长挥舞着螃蟹,满心欢喜地淌着河水走来,用我握紧的拳头碰它,“软的!”我惊喜地将手里的“残疾蟹”放进桶里,大胆地摸这“豆腐蟹”。
回到家中,外祖母将我们的收获通通丢进油锅,我吃着饭不老实,筷子戳中了阿姊的脑袋,她哇地哭了起来,我害怕被责备也跟着哭,阿姊见我哭,她便嚎啕,我们在哭声中较起劲来,外祖母一声怒吼:“天都被你们哭塌了!”我们瞬间被吓到,但哭声停不住,这是我唯一一次感受到外祖母的威严。
和着眼泪吃完饭,天昏黄,兄长拿来剪刀和盆,熟练地爬上院子里的葡萄架。我像指挥家一样地挑选着,“那边那一串更好”。兄长递给我那串被点了名的葡萄,我抱着葡萄不愿洗,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把果肉挤进嘴里。葡萄个头虽小,但每一颗都很甜,我嘴里的还没吃完就着急去摘下一颗,几颗孤零零的葡萄从兄长手中逃脱,我边吃边担心着葡萄落下会被这灰黄的土地私吞掉。晃过神,我转头看了看刚发过飙的外祖母,她同往常一样,平静地坐在榆木长凳上,望向七姑山的方向。我提溜着葡萄跑到外祖母跟前,她笑着说“孩子吃。”我松了口气,贴紧外祖母,背靠榆木长凳,继续边吃边看兄长摘葡萄。
多年前,我考去南京教书,回家的机会变少,好在每年夏天仍然有暑假,能来山前看夜空被星星塞得满满当当,夜深十分外加天气晴朗,隐约可见银河。像我这样的闲人寥剩无几,相较儿时这山前自然是安静得多,少了此起彼伏的哭声、笑声。
每次见外祖母,她总是安静地坐在榆木长凳上,长凳有时在门口,有时在山前,有时在客厅的正中央,外祖母始终朝着七姑山的方向。见到我与母亲,外祖母总笑着唤一句:“丫丫来了啊!放假了啊!”外祖母见着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我独自走到葡萄架下,枝叶繁茂的葡萄藤早已不见踪影,我头一回看清,原来这葡萄架不过是由几根铁丝拉扯而成,其中几条扯得密,也有的稀疏,密集的几条里躺着一只标致又肥胖的蜘蛛,它一定没尝过那甜蜜多汁的葡萄。
绩溪的天总是很蓝,空气完全透明,在城市里生活极难得见,透过这葡萄架,蓝天和云朵被铁丝切割成小块,每一块都像画廊里展出的油画,儿时的葡萄太甜,我竟无暇欣赏。
虽在夏天,外祖母的手臂触碰起来仍有些微凉,我们一同坐上榆木长凳,她紧挨着我,我亦紧挨着她,榆木长凳自此扒开缝隙,向着灰黄土地蔓延生根,隐约能感受到它的根系在土地里日益繁茂。面向七姑山,我们坐得稳当,周围的一切极为宁静,除了风吹动竹叶,只剩蝉鸣。那一刻七姑山好像也在望着我,我察觉它投射来的目光正治愈着我,让我卸下城市里堆积的疲惫,它在为我充电,我敢保证再多坐五分钟就能彻底回归满电状态。外祖母望着七姑山开了口:“那时候我跟着他们在这山里……”我仔细着听,时不时点头附和,大概是发生在外祖母年轻时与七姑山有关的艰苦故事,很惭愧,我虽然普通话二级甲等,但绩溪话水平实在平庸,也或许是故事背景离我年代遥远,大半篇幅都没能听明白。
两年前的中秋团圆夜,陪伴我整个童年的姨母病逝。我站立在南京城墙外数十米处,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噩耗,电话挂断,颤抖着手在地图里搜索夜间能做核酸的医院,第二天拿上核酸报告立刻启程回绩溪,这一路车程显得比平常时候更漫长。
这个消息过于沉重,我们心照不宣地无人告知外祖母,直到姨母的棺材经过这位母亲的门口。外祖母在门口的榆木长凳上,弯曲着身体,挥舞着双臂,嚎啕大哭,边哭边说了很多我没能听懂的话,唯有一句“黄叶未落,绿叶怎么就先落了?”听着外祖母哭,我不禁大哭,周围的家人们也一起哭,这次的哭声像是真的能将这天给哭塌了。
农历大年初一,又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可外祖母在睡梦中离开,外村的亲戚提着红色塑料袋,袋子里装着给老人的补品,收到报丧信前先看到了葬礼,满脸诧异的男人将东西搁置一边,走到我们身边询问外祖母走时的情景。
死去的人手很冰,像活人受了冻,外祖母安详地躺在棺木里,我们按照男女之别、长幼顺序依次站在棺木的两侧,盖棺前用金黄色掉渣的火纸在我们身上擦,擦完将纸丢进棺材,让外祖母带走我们每个人的气味,大概这能让她知道我们都在。棺木敲上钉子,主事的人又喊做儿子的给这钉子拔出来,叮嘱外祖母的几位儿子:“把这钉子带回去,放进米缸里,保佑后代有吃不完的米粮。”两侧的家属向悼念者鞠躬,遇到比逝者年长或辈分更高的,需跪着感谢长者祭拜,外祖母高寿,直到葬礼结束也没等来需要我们跪着致谢的人。
迎着朝霞,“三二一!”四位抬棺人吆喝着,吃力地将棺木挪至门口,在两条榆木长凳上架得稳当,无人能比这长凳更识外祖母的重量。我们完成祭拜礼,又绕着棺木走上三圈,上香后邀宾客回到家中用餐,早餐用完,丧葬队伍陪着外祖母走完最后一程,这一程走向山里,与山融为一体。
回到外祖母家,我平静地坐上榆木长凳,眼前的七姑山被一道光照得明亮,依旧如此的美。那时在这榆木长凳上听得一知半解的故事,如今想听,再无人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