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玫瑰缓步并行 带着各自的形状

一朵花开就有一万朵花开，

一朵花落就有一万朵花落。

窗台上玻璃花瓶里的那十多枝自然风干的红玫瑰仍然在。

隔上两日，总会拿块湿布子把花瓶上的浮尘慢慢擦拭干净，有时还会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些低垂在枝头的干枯花朵。在手指轻柔爱恋的摩挲下，它们会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那是所有植物的枝叶或者花朵干枯后，被触摸时都会发出的钝脆声。年前家里做大清扫的时候，想把它当垃圾丢弃。反反复复几次，还是不舍得，最后还是把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

风干的花束一支支静默无声地竖立于瓶中。暗褐色的枝干硬挺结实，上面的尖刺与枝干颜色相比，却偏于土黄色，稍不留心碰触到仍会扎手刺人。曾经有着细密如丝绒质感般丰润美好的鲜艳花朵，因开放得过于饱满而最后不得不垂下头来。记得当时玫瑰花一朵接一朵地怒放着，没几天很快就有花瓣逐渐剥落而下坠。看着它们一片又一片凋落后安然躺在桌布上的样子，心里有很大的不忍。觉得生命的绽放与随之而来的凋零太过迅速，心生疼痛和遗憾。 

再看现在瓶中的花束，彼时曾令满屋生辉红艳欲滴的色泽早已褪变成暗沉的猩红色。且这种猩红色还在逐渐向黄褐色褪变和过渡，内心清楚地知道它们有一天终会完全失色失形，不复存在。花朵的大部分形态还保持当时沉堕的模样，低着头像是在沉思。枯缩的花蒂还留有当初奋力托举花朵的姿势，虽然早已因风干而微微卷曲。但因为花朵低垂着头，它们反倒像是站在花朵上轻盈起舞的无名精灵。每次看到它们，总觉得这束干花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在默默呈现和表达自己内里的坚韧与倔强。

对于花朵来说，时光的确带走了它们打开和绽放自己最美的那个瞬间与刹那。但谁又能说，这风干后有着黑褐色枝干与褪尽秾艳色泽后低垂着头的花朵，如此淡然刚硬的风貌不是在无声呈现，其内在精神中的那个永恒存在的洁净与刚硬呢？！时光与岁月的流逝在一束花中完全可以映照出来，让它们最终成为自身的浓缩与精华。一朵花开就有一万多花开，一朵花落就有一万多花落。在一朵花的盛放与萎败里，照见的是有情众生世界的广淼与博大。一束花也是有它们自身与时间交换的故事。恰好，自己就是看见那个故事发生的在者。

花束一直在发生变化，无声静寂地与岁月共进，自身所有发生留下的痕迹都被光阴铭刻和记得。陈先发在其《黑池坝笔记》中写道:“柳树是与天光云影一般勇猛精进的时光旅行者，也是如露如电的瞬间存在物。”他在自己的这本书中非常喜欢以柳树作为意象来表达自己的诗歌意志。而自己眼前这束早已干枯的玫瑰花，又何尝不是时间幻化和烙印于其上的某种暗喻与意志呢。

一直不舍得丢掉这一大束陪伴了自己很久干花。不仅因为当初是与女儿在一起精心修剪出它曾经饱满丰盛的样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由就是自己内心对美有着太多的偏执与耽溺。

这束花是快递小哥在年关将近的某天午后送到家里来的。记得那天风很大，外面正下着淋漓冻雨，十几支有着粗壮浓密枝叶的玫瑰花刚拿在手里沉沉的。看到一大捧鲜艳的花朵，内心雀有跃升起。女儿则开心得像小孩子一样叫起来，说妈妈我们马上行动起来尽快把花儿们打理好插在花瓶里。

执行力就是一切，母女二人迅速开工。两个人站在厨房水池边，各自拿着剪刀，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修剪着玫瑰花的一枝一叶。记得当时自己一不小心手指还被枝干上的硬刺划破出血，嘴里不断嘟囔着说难怪那些专门从事玫瑰插花的工作人员都戴着手套干活呢。女儿找来花瓶，灌好水，二人一起慢慢把花枝插进去。各种尝试和摆弄后，发现花枝的高低错落还不够有层，又重新拿出来再次比划着修剪。忙了好一阵子，一大束漂亮鲜艳的玫瑰花便妥帖地插放于瓶中了，成为客厅一角优雅美丽的存在。

看着亲力亲为后还算是成功的插花作品，母女两个人开心地拥抱在一起。于聚少离多的自己和女儿而言，能亲密地待在一处、开心地边说话边认真插花，当是生命中一段特殊有爱的难忘记忆。那个在一起共度的美好午后完全可以被称之为心理学意义上的“特殊时光”，永远会在各自记忆的最深处熠熠生光。

行至江南后便停下漂泊的脚步。定居苏城已有十多年，一切看似是偶然的选择，但现在想来其中又存有极多的必然因素。自己从小虽生长于北地，但与江南风物逢遇并融化于其中，却是极其自然的事情。日日生活于这方清丽柔美、温润如玉的土地上，自身内在的诸多架构一直在变化，颠覆与重建亦在不时暗暗发生和替换。有时甚至会觉得人与某个地域之间的相洽相融，一定存在自身所不能了解的秘密运作于其间。而此秘密却在自己身上不断得到彰显，这始终是自我对当下生活抱持感恩之心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自我的心性亦由此随之改变，对外界的美好事物有了更多深刻敏锐的觉察与发现。于是和自己在内心作出郑重的约定与承诺，要用心体味和感受江南种种美之临在的深情赐予，不辜负这小半生难得的际遇。有了心的主动参与，时间会变得逐渐缓慢下来，甚至某些当下可以停顿和凝滞。时间完全可以被忽略，这是主观意志对外在世界可以把持的一种视觉与心理上的感受。究底里，美始终是自己内心深处蓬勃与丰盛最为直接的源头。

日出日落，晨昏相续。于已行至中年的自己而言，“白驹过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间概念，自不必言明。而这一日又一日光阴的急速流逝，让人觉得能被自己全效利用的时间着实太少。在生命的长度有限的情况下，除了人为地增扩生活的深度与广度外，并无它途可以让生活更为丰富和充盈。营造和促成个体小世界喜悦自在的内部空间，毕竟还是可以借由自我对美的一次次重组和拼接来完成和体认。这是心灵超越外在有形物质世界的机巧与灵敏之处。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自己为心灵开辟的通向自由与空旷的一条幽美小径。

知道这束干玫瑰花应该还会被自己继续保存下来的，因为能清楚看到并了知时光抛洒和赋予于其上的种种内容。心心念念执着于对它们的精心照护与留存，是念及其曾经为内心所带来的种种美之体验与享受，更因其上所氤氲和缠绕，最后又浓缩于干枯之中的一段永不褪色的母女同在、亲密有爱的美好时光与记忆。

本质上，记忆是对时光的不断追溯和再现。人最后到了生命的终点，能拥有的也不过是一段又一段曾经鲜活灵动的丰满记忆。眼前这束干枯的玫瑰花已经顺利完成了对过往彼时某个美好时段的回忆与提示，成为浮动于光阴与岁月之上的刻度与标识。时光从它身边流过，它同时也成为时光的记录者。

玫瑰花把它曾经的艳丽与丰润，把它身上囊括与涵纳的美全部交付于我。而在这个当下，我借助文字的形式把自己对它的种种美之记忆与经验悉数又交还于它。虽然我和玫瑰花各自被关闭于自己的形状里无法走出来，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彼此相互的“看见”与“交换”。

与玫瑰花早已在往昔的某个时刻暗中牵手。不慌不忙，我们带着各自的形状，缓步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