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我害怕死去
因为她，我害怕死去
（三）
北方冬日里的白昼总是太短，温暖和煦的阳光因此也变得珍贵。一个人经常独自站在小小的阳台上，看着逐渐西斜下坠的残阳，神情落寞。对生活抱持怀疑，日复一日的怀疑。仍是无人可以述说，几乎所有的心情都被自己深深隐藏。
现在想来，那段时光应该是逐渐走向和贴近自我的开始。只是一切都无从察觉。时间的节点未到，储备的力量远远不够，生活仍似铜墙铁壁没有丝毫可以喘息的缝隙，内心的苏醒很难自为地发生。只能等待，只能在暗黑深渊里凭靠岁月与时间的推进来完成生命的转换。
知道白日将要完尽，会不自觉发出轻微叹息声。叹息里有隐隐的失望和迟疑，更有对生活的无力与对抗。黑暗终会覆盖白日喧嚣的一切，所有内心的觉知与情绪将被携裹和湮没。也知道黎明会再一次到来，新的一天会是昨日的循环往复还是全然的簇新光亮，这是漂泊移居江南后用了很长时间才可以自行决断和选择的事。心力未曾足够强盛时，只能顺遂生活的河流。
生活的真实面目可以不做改变，但生活的态度却可以随时做出新的调整与决定。独自在时间的轮回中完成各种内心的辗转与周折，那是一个无助又无力的时段。被外在重重围裹的虚弱自我亟需打开，需要强烈的光束投射进来驱逐内心漫长无尽的暗夜。
有一段时间非常怕黑。半夜经常会无端醒来，醒来后很长时间无法再次入睡。在暗黑中会不时翻身，有些微的丝丝恐惧，仿佛用手就可以触摸到。听着窗外的风声阵阵，会对自己说，明天应该还是会很冷，要多穿一些衣服，要暖和。再后来，经常会抚摸逐渐隆起的腹部，一个人去完成内心的自我交流与对话。也看书，看那些关于孕妇如何保养自己和胎儿的书籍。看完后，内心又会升腾起更多的惊慌不安，恐惧又会再次袭来，不知道自己和身体内的孩子是否处于书上文字所描述的健康状态。在寂寞与孤独中，无声泪流。后来，一直到临产前，此类的书都不能也不敢再看。
那个时段总是有严重的饥饿感。并不懂得该吃什么且讲究所谓的营养搭配，只是用简单的食物来饱腹。吃很多东西，身体开始逐渐发胖，脸上的痘痘此起彼伏。不停地填塞食物，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内心空洞的填补与安慰。情绪会有持续性的低落，沉闷压抑，无法言语。属于不了解且不懂得善待自己、对生活无能为力，甚至有经常处于自我抓狂的生命阶段。
到后来能深切懂得也许是内心的诸多需索，自少年来一直就无法获得满足所导致的状态。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腹中存有小生命，胎儿不断成长，身体的激素等处于不平衡的缘故。彼时只是一味嗜睡，时不时就会觉得困乏难耐，躺倒便很快睡过去，甚至睡得醒不过来。
一个午后。在阳台上的煤气炉上烧一壶水，本来要坐在沙发上等着水开。但阵阵困意袭来，拖着已略有笨重的身体去床上休息。不知道睡了多久，乍然醒来，闻见房间有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坐在床上反应不过来是哪里传来的气味。又突然想起之前有在炉子上做开水这件事情，脑子嗡地一声，心脏也跟着急促迅猛跳动。赶快下床，光脚跑出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瓷砖铺成的地板上。窄小的客厅里已有浓烟不断涌进来，阳台更是一片狼藉。关掉煤气灶，拉开阳台的玻璃窗，浓厚烟雾如同被困在笼中已久的怪兽被猝然放出来般咆哮恐怖。壶里的水早已被烧干，连上面放置的铝合金嵌着玻璃的罩子都被烧得变形。拿着湿毛巾把烧得发黑的铝壶扔进水池里，白气瞬间冒出并不断发出可怕的嘶嘶声。
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很长时间都觉得恍惚和不真实，感觉自己像是拣了一条命回来。现在想来仍会不寒而栗。为了形成快速对流，客厅通往阳台的那扇门大大敞开。外面的冷风来来回回地穿梭于狭长的客厅，逡巡鼓荡在房间的每个角度。用了很长时间，充斥着房间令人倒胃的难闻气味才消失尽散。那晚，屋子里彻寒。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婴儿般缩作一团，内心被太多的恐惧缠绕，很长时间无法入眠。
那是生命中最寒冷的一个季节。后来的好几个冬天，总是觉得煎熬。生命中艰难的事情几乎都是在冬天发生，好似季节在对自己进行无情的诅咒。也因此，一直不喜欢北方的冬天。北方的冬天太过寒冷，是那种可以让人寒到骨子里的冷。
直至后来定居生活在江南后，内心常处于紧缩感觉的状态才逐渐转变过来。江南的树木大多四季常青，即使最寒冷的时候，阳光也是可以非常明亮耀眼，亦能看到花开。有花开的季节，人很容易产生错乱感。这样的错乱感正是自己内心的需索与期待。虽然寂寥与孤独一直在持续发生，但终究要好很多。人最终是得学会自处。
（四）
那个冬天，屋子里的暖气一直很差，温度低人便会觉得全身冷。经常是在客厅开着电视，一个人蜷缩在沙发的角落，用母亲做的一个小棉被包裹着自己全身。
似睡非睡中，能觉得电视里画面在不停闪现和发生变化。电视节目的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屋子里有人声不断回响和环绕。寂寞的时候，人声是某种妥帖且可以带来安全感的陪伴。这虽是错觉，是因了自己内心的需要而制造的错觉。过于寂静会让人觉得恐慌和压抑。天很冷，潜意识里知道必须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只有这样，体内的那个小小的胎儿才会获得同样的热量与温暖。
保持身体健康与暖和，是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最重要的任务。也是在那时对死亡隐隐产生恐惧，对生命开始有所思考。知道自己和体内的那个小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共同体”，仅有的几个月的生命共存，短暂稀有的生命共存时光。这是除了自己与母亲之外，与世上任何他人都无法建立和保持的稀有联系。想到这个孩子需要依赖我的身体才能得以存活与保全，内心便觉有说不出的怅然与哀伤。也因此害怕死亡，知道如果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个已在自己体内有了频繁活动的孩子，便再无降生于世见到光明的任何机会与可能。
那个晚上，想到自己与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互相选择，流了很多的泪。又感动，又害怕，但又欣慰。会觉得自己一定要有强壮的身体来对抗死亡，来给这个以后会称呼我为母亲的孩子提供肉身的有力支持，也因此用心体察自己与体内小生命所建立的深度联接和感应。在自己情绪困扰、焦躁不安的时候，她亦随之无声律动，仿佛在做出某种回应。母子间的血肉联结是一种无言有爱的提醒，我于是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于是学会经常性地安慰自己，同时也尝试用自己温暖的手掌安抚和摩挲未曾谋面的小生命，让她逐渐安静。
生命始终是宇宙间是奇妙的组成形式，母子间的生命联结更是不可知的秘密。这种秘密无可言说，只能在沉默和时间中借助心灵逐渐获得与缓慢领悟。一定有很多世缘分的积累与攒聚，我和她一定是从前就认识并喜爱彼此。这样想，内心充满确定感。
这些隐秘又自然的发生，后来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也许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也许因为太难以叙述而无法完成对内心的全然表达。长久存有的诸多需索与期待，因不能得到满足令自己失望与虚弱，甚至觉得羞耻和不安。而这些都是此后岁月中，需要独自面对和完成的人生课题。人活着的终极意义是什么？此后的岁月与生活中的人事发生一直在帮助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人的内心究竟可以容纳和承担多少，这些也都需要在时间的不断推进中，生活才能给出最终的结果和回答。但不得不承认，重要时间节点上发生的人与事，那些人事中所蕴含意义的呈现于获得，均需要时间来完成和印证。
某一特定事件在发生的当时，意义往往不明显，一直要到很久以后人们才会了解。因此事物的成因都是事后才会变得明朗起来。这是因为每一个过程都有一个时间轴。
看到一本书上的这样的文字，不由站在时间轴上回望过往的种种，历历分明，缕缕清晰。所有的发生最终都呈现出其自在的意义来，这或许应该是人在岁月中的收获所在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