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风来

每个紫砂人都是一本书，恰好在清风拂动书时，不经意让我看到了几页，却已是回味无穷。

对于紫砂壶我并不是狂热的收藏者和爱好者。知足于心，觉得有几把用用便可以了。陪着广东的朋友就这么来到了宜兴。无意去了解第一站要去拜访谁，从朋友的言语中知道应该是位紫砂大师。或许当今社会满大街的艺术家、大师，我并没有因为要去拜见一位大师而亢奋，甚至有点麻木。

不知道葛军是谁，也不是那么想知道。作为一个陪同者的身份跟着朋友走进了葛军艺术馆。至少5米长的原木茶桌，金丝楠木的雕塑，一墙的酒，各具特色的紫砂壶和紫砂雕塑琳瑯满目……

我转了一圈，驻步在展厅里的两辆摩托车前，庞大的体型，科幻、未来、不可一世的造型设计，颠覆了一般车款给我的概念，种种细节无不体现出它们的珍贵个性。摩托车和紫砂壶放在一个展厅制造出了一些情绪，这种情绪或许是对固守的一种抗议和挣扎。我脑海里回看到了童年时光里，穿着喇叭裤手里提着录音机的卷发青年们，还有小巷子里的大婶们指指点点，嚼着耳根的画面。那种传统和现代时尚交融的撞击也是不过如此。而几十年后，大婶们也穿上了牛仔裤。

葛军热情的招呼着我们，泡着茶。这时我才打量起这个男人，大块头，光头，外表有点粗旷，留着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子，思绪灵敏且谈吐幽默。他的气场倒是和艺术馆的大气契合，小了或许就容不下他了。

翻看着他递给我们的签名作品集《在路上》，看到了诸多名号，博士、教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陶瓷艺术大师、中国工美行业艺术大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陶瓷科技事业有突出贡献专家、中国陶瓷文化研究所紫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国际著名陶瓷文化艺术大师。

认识一个人，最初我并不希望看到他们递过来的名片上的名号，我怕，怕我明亮的眼睛被一串串光环笼罩，再看不到本来的他们，我更愿意亲自去翻阅和感受他们光鲜的背后和路上走过的风景。

听他讲那过去的事

 

当下，我只对他倒给我的一杯茶汤馋得不得了，放下了作品集，不去想什么茶，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咕噜咕噜就喝完了，实在太渴了。喝完又把杯子递了过去期待着第二杯。一转头，一张大画桌，触动了我的神经，不自主离开茶桌走了过去。画桌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钟南山院士的素描肖像，那坚韧不拔的精气神被错综复杂的线条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谁画的？”我问葛军。

他平静地说：“我画的。”

“啊”，我不免有些惊讶。眼前这位大大咧咧的男人还能把画画得这么细腻？这时我才开始对他萌生出好奇，便安静地坐下来继续喝茶，听他们朋友之间聊天，像一位小学生，时刻想在他们的交谈中抓到一段精彩的故事。

“我出生在东北，所以有着东北人的豪爽，也受到军人家庭影响，有着军人坚定的信念。所以我不怕困难，继承着先辈百折不挠和越是艰险越向前的精神。后来成长在苏北，又有苏北人的热情好客和细腻，现在又融入了江南，融入了江南的风雅和文艺。”

葛军小时候就喜欢画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上课的时候，他就在下面自己画画，不好好听讲。有时候还画老师，老师就到葛军父亲那里去告状。高中毕业以后想考大学，但是他的文化课差，只能考美术专业，专业分数每次都过，就是文化课过不了。

上大学之前，葛军是先工作了六年，也同时考了六年大学。那时候他们报考学校，信息量是有限的，仅仅是看到招生简章就去报，根本没有方向。所以，他并没有想到过竟然会学陶瓷。

1986年的一天，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正好在上班。那个时候的通知书很简单，就一张邮印的红纸。拿在手上看了很久，自己还不相信考上了，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于是拿着录取通知书问他的同事：“我是不是考上大学了？”

同事兴奋地说：“是啊，你考上大学了，是景德镇陶瓷学院。”葛军当时心里有一份喜悦，也有一份担忧。担忧的是已经在社会上工作六年了，进入大学会不会跟不上学习，跟不上以后被淘汰了，也是很痛苦的事。但又想想，跟不上回来工作也没关系。

进了陶瓷学院美术系之后葛军才知道，他不是搞纯美术而是学陶瓷艺术的。后来在陶瓷学院感觉还行，文化课专业课都能跟上，慢慢他就热爱上陶瓷了，也开始用心去琢磨，对陶瓷的认识也不一样了。

“原来陶瓷还可以表现出那么丰富的东西！这完全改变了我对它最初的认知。”

做艺术家一直是葛军的梦想，但是在这条路上没有那么好走，苦和艰辛一直陪伴着他。这个苦和其他的苦还不一样，它不是体能上的，再苦都要放在心里不要给别人看。“你得自己扛，别人是扛不了的。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你一定要给自己一个自信的形象，越是遇到困难的时候，你展现给别人的越要自信，我就是这样。你对自己都没有自信了，别人对你还有信心吗？所以说把悲伤留给自己，不要留给别人。”

葛军能走到今天的成就，可能别人以为他很幸运，但是如果他不在一个勤奋和努力的状态里面，又怎么会成功？天道酬勤，付出必定会换来回报的。“我们不要为失败找借口，要为成功找方向，是努力的方向。虽然努力不一定成功，但不努力肯定是不成功。”

葛军认为，人生当中的抉择也是非常重要的。年轻的时候不妨大胆一点，要有勇敢拼搏的精神。九七年的时候，葛军手上有20万元，当时摆在面前有两件事要去做，但只能选择一件，因为只有20万。第一件事是买个龙窑，第二件事是去北京中国美术馆办个人展览。后来他选择了去办展览。因为他思考再三，认清了自己，如果买个龙窑，就是每天围着龙窑转，但如果他去中国美术馆办个人展览，那就是无限的空间。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

40岁的时候，葛军给自己取了个斋号，叫“五万居”。为什么叫五万居呢？他要收藏五个‘一万’：一万本书、一万瓶酒、一万幅字画、一万饼茶、一万把壶。可到了五十岁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特别傻：“我要玩的是品味，要那么‘多’东西干嘛？”所以又改了叫“五味居”。但在几年前，他又把五味居改了，把“五”改成了“无”，“味”改成了无所谓的“谓”了，叫“无谓居”。

“一切随缘了，无所谓了。”

他一边讲，一边依旧熟练地泡着茶。我听到这里，思绪飞扬起来，在这些变化的过程中，他经历了什么？那些光鲜的外表下，一定不是一场场华丽的转身，或许是心如刀割的领悟。正如他自己所说，“什么亲情、友情、爱情…都被刺痛过了”。他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刹那，眼睛望在前方的平行线上静止了几秒。我相信那一刻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而我却读到了一丝伤感，那一定是已无痛可痛了，才到了他现在的无所谓。

不进入传统，则无法创造新物

 

“我的性格就是要创新，要做出和别人不一样的作品，不希望重复别人，也不希望重复自己，作品才是最好的语言。当我来到宜兴，慢慢对紫砂材料了解了以后，就想做出和别人不一样的作品。”

艺术工作者有责任创作出属于当下时代的作品。葛军一直还在探索他自己所具有的时代性，以及自己个性的传统中的创新区。从古到今，每个时期、每个创作者都要面临创新。创新，看似天马行空，实则大有讲究，大有章法。颠覆传统，却不能脱离传统，要扎根在传统的基础上去创新。我曾经读到过一句话，说得好极了：

不进入传统，则无法创造新物。

紫砂壶的造型是有它自己法度的，并不是可以凭空臆造乱来。在不违背传统的法则下，把心中不同的理解和想法，通过新的技法和手段全部呈现出来，这便是创新。但是，断然不能离开传统这个根，离开它的根，是必定长不茁壮的。

做不到完全悦人，但必须首先悦己

 

把壶做好分为三种，第一，要热爱；第二，要有悟性；第三，要勤奋。离开这三点，什么都免谈。

艺术是什么？葛军认为“美”就是艺术。艺术家为什么称“家”？就是要有独立的思想，才能称“家”。应该去创造“美”，这个“美”肯定和别人不一样，要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并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学技术学传统，就是通过想法通过技术给自己找答案，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创作作品对自己要负责任，首先自己要够挑剔，如果自己都做得不满意，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我希望我的作品，精彩的部分是线条的舞动，不是静态的，是有动态，有生命，有灵魂的。无法做到人人认可，但我可以做到次次让自己满意。”

那么如何来进行创作？葛军认为，传统文化素养的储备和现代信息的储备是第一，第二，则要有自己的感悟，工艺上对材料必须有独到的见解和自己总结出来的经验，把握现代的脉搏和属于当下的语言，这样才有真正的生命力。

依此看，这便是葛军之所以能做出那么多风格鲜明的紫砂壶却从来没有别人的影子的原因所在了。“真正受影响的应该是‘美’的影响，博物馆的影响，把自己融入到了真正的艺术海洋里面去。不要被谁谁谁影响，要多看，多学习，没有丰富的养分怎么能滋养艺术成长呢？”

“每段时间我的作品都会成为争议的焦点。比如作品《金钱豹》，很多人质疑，壶怎么可以这么做？本来紫砂就是单一的几种颜色，现在却被你弄得花里胡哨，这是紫砂吗？还有我2005年创作的作品《将军壶》，人家说我炒作。再后来，作品《行者》因为造型很现代，和传统工艺的差异太大，又有许多人评论了，这个壶又不适用，你做它干嘛呢？”

对这些质疑，葛军统统一笑置之，继续做自己的壶，继续做自己特立独行的壶。他觉得，人的立足点不一样，理解就不一样，要允许有这种差异，但是创作者自己要明白创作这个作品的意义在哪里，如果自己都不明白了，那就是“乱来”了。

“只有你的作品是有自己思想内涵的，就不会被别人的争议所左右。”

 

 

乐者乐人，亦乐己

 

“对我的作品集取名《在路上》有两个含义。第一，我始终在这个状态里面让自己不停息。第二、在路上干嘛？思考，我是思考着走在这条路上，不是光走路。你不思考走不远，你不思考没方向。我去过世界上很多博物馆，去干嘛？就是去学习，去学习传统，传统是怎么走过来的？还要学习当下的艺术。我们当下能做什么，这就是我们在路上要思考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已经不喝茶了，竖着耳朵一直听他讲。这仿佛是一堂研究生课程，四面八方的知识及能量，汹涌澎湃的涌入了我的脑海，碰撞着我的思想，我彻底被激励和感动了。

这一场相聚好似岁月给的一份特殊奖励，让我在精神上满载而归。缘聚缘散，终要分别，临出大门时，看到右手边，立着一个紫砂雕塑张开着双臂，完全绽放的笑脸，硕大的肚子像极了弥勒佛。那眼神和姿势，仿佛要拥抱我一下才让我走，情不自禁我也对他欢笑着张开了怀抱。

葛军说：“这件作品叫‘乐者’，创作的初衷是感觉到现在的人都活得很累，很疲惫，压力太大，希望看到‘乐者’的人都能放松自己的状态，心情愉悦，要做快乐的人。”

两天后，我给葛军发了条微信：“我怎么突然感觉那个‘乐者’的雕塑就是你自己，把欢乐、温暖、包容带给大家，把艰难和痛苦留给了自己？”他马上回复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和拥抱的表情。是啊，任何时候，微笑和拥抱都是最有力量和慈悲的，言语又何曾能道断感悟。

   愿每个见到“乐者”的人，都能像我遇见葛军一样，感受到一份喜悦与温暖的力量。一件艺术作品的成功，或许就是感动了自己，感动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