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似箭,及时追寻(上)
你要测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时间。
你要按照时辰与季候来调节你的举止,
引导你的精神。
你要把时光当作一条溪水,
你要坐在岸旁,看它流逝。
——纪伯伦
在文正校区上课,一个人常会趁着午休时间,跑到教学楼后小树林里的那条幽静的小路边去看竹影。
静谧的午后,林子里鸟啼虫鸣,和谐的夏日光景。阳光从高处斜斜懒懒地掠射过来,林间树影斑驳。丛丛细竹或密或疏的影子,被投映到后面的灰白水泥矮墙上。墙上竹影森然,几似国画高手瞬间完成的淡淡水墨长幅。彼时,若有微风轻拂而过,墙上的水墨画儿便悠动不止,又是一番灵动的景象。对着眼前难以用语言描摹的美之存在,默立静观,出神是常有的事。
那片竹影最美的状态当是在夏日午后时分,太早或太晚效果都会不好。这样美的竹影,想着一定要用相机拍下来。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有成功拍到。有时过去天略阴,光线的强度远远不够,竹影失色;有时恰好风又太大,竹影难以捕捉,在镜头里糊成一片。后来又因为在那边上课的时间发生调整和改变,往往是上完课就急着赶校车直接返家。小树林那边也不再不去了,于是一切都被拖延下来。
世间的很多事物都具备如此属性与命运。如果不及时去追寻,去完成,就只能被延迟和搁置,而最终可能成为内心的某种遗憾。不管是曾经于某一刻内心逢遇的种种美感与心情,还是记忆中的一些重要的人事物,都需要及时地去制造碰撞的机会,并用文字即时记录下来。否则一切便会毫无声响地沉入时间的深渊,而难寻其影踪。
在无常处处显现和运作的境况下,“及时”便愈显得至为重要和迫切。读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其中有一个片段让人印象尤为深刻。马孔多发生了一件怪事:该地的人们饱受失眠症的困扰,而且失眠症会带来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遗忘和失忆:
也就是说,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个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
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马孔多的居民们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们觉得没有了睡眠也无妨大碍,在不影响正常生活的情况下,反而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做事情。但是因失眠随之而来的失忆症,却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无休止的困扰与痛苦。奥雷里亚诺于是想出来一个抵御失忆症的办法:他用小刷子蘸上墨水给每样东西注明名字:桌子,椅子,门,奶牛,山羊,猪……
而且为了便于以后能通过这些名字,认出事物后还能知道其功用,他甚至对这些事情又详加解释。比如:这是奶牛,每天早晨都应挤奶,可得牛奶。牛奶应煮沸后和咖啡混合,可得牛奶咖啡。这是奥雷里亚诺的一种决心,同时也是马孔多居民与失忆症作斗争的某种决心及表现。
但这样的决心真的能对抗被失眠和失忆所造成的残酷现实吗?这种借助和依凭词语与标注暂时维系的现实会永存吗?假如有一天失忆症也袭击和覆盖了对词语与标注的理解,呈现在眼前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一种面貌?!不能想像,也不敢想像。
事实上,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的魔幻主义写法,可以对现世生活带来某种具有提示和警醒性的作用。这是自己在人生的中年时段重读这本书时,才能获得的领会与理解。
记得是在一个严重失眠的晚上看到书里的这部分内容,内心觉得很荒诞但又令人十分恐惧。如果失眠真的会引起失忆,那失忆后的生活面貌与状态将不可想象。
祖父在离世之前,其实已存在因小脑萎缩而出现短暂失忆的现象。在瞬时失忆的那个当下,他根本不认得身边的任何一个亲人,他用像看陌生人那样的眼神一样看着他们,他确实是真得记不起他们是谁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短暂失忆状态过后,他逐渐又能分辨出来身边的人哪个是他的女儿,哪个是他的儿子,好像过去的世界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他身边。
如此在陌生与熟悉的世界间反反复复转换和停留,祖父到后来几乎都不说话了。他身体越来越瘦弱,同时也保持缄默。也许彼时的缄默不语,是他另外一种表达自我尊严的需要和方式。听姑妈描述祖父最后的健康状况,难过得不停落泪,无法想像老人被失忆折磨的那种痛苦与不堪。
人活着的每一天,前面的路永远都充满了黑暗和未知。无常说来就来,它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窥伺着喧嚣的尘世,时不时就要表达和宣告一下它的存在,现实生活亦因此充满着各种捉摸不定的变数。所以于个体而言,能做的就是把当下的每一刻活得饱满充盈。如果还能有闲暇和余力,不妨把记忆中那些美好的人事物,以任何自己可以表达和完成的方式记录下来。
岁月飞逝,流年匆匆;
及时追寻,莫失莫忘。
生命越往前走,早年的很多记忆便会在无意识间会时不时被瞬间激活,犹如黑暗中突然爆裂的火花。电话里,给母亲详细描述自己早年的一些记忆片段:
寒冷的冬日清晨,人一张口说话便冒出团团白气。阳光清冽,齐整干净的农家小院,老宅的两扇厚重木门大大敞开着。院子里方砖墁成的地上,放置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自行车。父亲和母亲站在院子里正说着什么。身穿厚厚棉袄棉裤的我被祖母抱着从堂屋走出。她把我转交给母亲,母亲抱我在怀里。我挣扎着说不要不要,转身执拗着要找祖母。
母亲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把我放在地上。我一边哭一边往堂屋跑,祖母拉住我蹲下身用手绢擦掉我脸上挂着的泪,对我说了些什么话,重又把我抱在怀里亦用手轻拍我的身体。很快哭声停止,父亲从祖母手里把我接过去,放在自行车前面横梁上的一个木制儿童座椅里。我扭着身体挣扎着要下来,祖母过来给我戴上帽子围好围巾,往我口袋里塞了一些糖块,又对我说了些什么。我这才安静下来。
父亲骑着车子,我在前面,母亲坐在后面。父母带我去哪里,并不记得,只能记得那天很冷很冷。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自行车后面的母亲叫了我好几次,我都不应声。父亲急得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把我从前面的座椅上抱下来,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仍是不说话,母亲也吓坏了,她不停地搓揉我的手和脚。恍恍惚惚,他们急急忙忙把我抱到路边的一个小饭馆里。
小馆子里热气腾腾,有不少人在吃饭和大声说话。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坐在一张大圆桌的旁边。父亲过去问厨师要了一大碗“热锅子”和两个火烧。所谓“热锅子”,是我老家镇上的一种美食,由白菜、萝卜、大片肥猪肉、粉条、丸子、扁食等由高汤炖煮而成,味道浓郁鲜美。母亲把火烧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全部泡在菜汤里,然后用筷子夹了带有热汤汁的饼子慢慢喂我吃。
能非常清楚地记得我在母亲怀里冷得直打哆嗦,牙齿不停地打磕巴,吃东西的时候嘴巴都在发抖。那么冷的天儿,小人儿确实是被冻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