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一)

发布:2022-09-14 19:14    来源:长三角时讯
归乡(一)
 
   文/任孝温
 
你留下的空缺穿过我
就像线穿过针孔
我所做的每一件事
都密布着它针脚的颜色
——W·S·默温
 
很轻的梦。应该是最近想回家乡,才会在暗夜里出现这样的梦境:
偏僻简陋的一间屋子,应该是禅房。这也醒来后从梦中对话的内容中给出的答案。两扇厚厚的木质大门,上面已有不少深浅不一、形状各异的裂缝,还有多处虫蛀痕迹。这都是经年累月风吹日晒雨淋后的自然呈现。门上的两只粗大铁环锈迹斑斑,耷拉依偎在门扇上。门框间的门槛略高,进出需要小心抬脚,不然会被绊倒。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张长方形小桌临窗摆放,上面散乱着几本书,还有纸和笔。桌边有两只板凳,靠墙的则是一盘小土炕。农家常用的细格子土布炕单,炕上有个枕头,枕巾图案非常熟悉。大朵艳丽的牡丹花,蝴蝶翩飞在花之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镇里母亲那一辈女人们喜欢买的那种材质和花型。
正弯腰清扫地面砖缝间细尘,有人推门进来,是老友。仍是十五六岁少年时的样貌。面容俊朗,略显攻击性的平头,眼睛明亮澄澈,白布衣衫显得洁净清爽。请他坐下,两个人围着桌子一直在絮絮说叨些什么,其间情绪略有起伏,很快又归于平静。后又起身到门外的碳火炉子上烧了一壶开水,泡茶给他喝。深褐色的大叶茶浮荡在白色搪瓷茶缸里,茶雾缭绕腾升,端给他。墨绿色长嘴茶壶、带把白搪瓷茶缸、香味馥郁的大叶茶,都是七零年代北方村镇里的家常日用品。
他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一大包糖块,又摸摸后脑勺笑着说,尝尝这个,是我们小时候的味道。是从前那种镇里代销店一毛钱就可以买七块的水果硬糖。用手摩挲包着糖块的纸质有各种图案的糖纸,内心又有波动。问他,镇里原来凤凰嘴附近小代销店里的那个伯伯现在还活着吗?他说,早就不在了,他儿子接管了。他问,你怎么住这么破旧的屋子?可以在镇里找到更好的房子,要不要帮你找。回答说,准备要长时间写东西,找个能住的不被打扰的僻静地方就行了。这禅房一直空着,所以就住了进来。后来,俩人就那么默默坐着,时间凝滞不动。又后来,他起身离开,说是要出去办事,去镇北门口那边的汽车站赶公交车……
醒来,一身汗。江南仍是炎热,自己不喜空调,于是开了床头电扇。柔和的风四处流动,遂又安静躺卧在黑暗里。梦境犹在眼前,梦里的人与物言谈与举止非常清晰,一切犹如置身于慢镜头之下,被另外一个时空里的自己凝神观照,毫无错漏。的确有时会对岁月与各种人事有恍惚之感,觉得不真实。
太想回从小长大的北地老镇去看看,借此寻找那些被岁月深埋的记忆,寻回那些还存留在当下自己内里的种种映照。迁延的,变化的,滞留的,永久的,这些貌似存在对峙性的词语下面所隐含的种种饱满与丰富,其实从无远离。它们始终波荡澎湃在自己生命内在的角角落落,又在某个时刻转化为滋养自我与灵魂的神秘土壤。
天光尚暗,屋外蟋蟀声高高低低糊成一片,完全覆盖和淹没了其他的虫鸣声。睡在母亲床上,全身疲累,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里能听到窗外有断续粗粝壮硕的鸟叫声,问身边的母亲是什么鸟在叫。母亲说,是麻野鹊。哦,从没听过这种鸟名啊,咱镇里有吗,是不是与喜鹊长得有些相似呢?母亲说,村里好像不多见这种鸟,麻野鹊没有喜鹊好看,全身黑灰色,嘴巴长而尖,声音粗嘎响亮,不是讨喜的那种鸟儿。头脑里来不及去反应和想像母亲所描述的麻野鹊模样,又昏睡过去。
有短暂的梦。偌大的一间类似仓库的空旷大屋,祖母站在一个暗黑无光的角落,看上去有些不开心。走过去,想要搂抱她。她不说话,转身就要走的样子。用力拉她的胳膊和手,说不要走,急得几乎要掉泪。不远处祖父蹲着,在整理一个木头箱子,说里面怎么这么多东西,太乱了,该扔掉的要扔掉。想过去帮祖父收拾那个箱子,但又怕祖母就此离开。一时间,心里慌乱,正犹豫该如何处理,猝然醒来。
天色大亮,这是回到北方的第一个秋日清晨。不知母亲何时早已起床,到外面去给阳台前的菜园浇水。这是她每日晨起的重要功课,一畦小菜园被勤劳的母亲打理得齐齐整整,韭菜、生菜、黄瓜、南瓜,豆角……个个长势喜人。外面声响多了起来,人声,垃圾车……这一日又一日的尘世生活自此拉开序幕。有风吹来,很是清凉。乳白色的细麻纱帘瞬间鼓荡起来,纠缠摇摆其间的是北方的缕缕清风。
北方的秋天的确来得早,浓郁的秋日味道已逐渐渗入每个晨昏。“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这般的凉爽是江南入夏以来所没有感受过的。虽已立秋多日,江南仍是大热,高温日夜持续,甚至到了晚上十二点还有蝉声嘶鸣,而北地却已有早晚之分。
2022年8月于姑苏止止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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