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叶飘香
发布:2019-12-30 19:53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没有想到能在梦里遇到她。她是我的二太奶奶,一个洁净整肃的女人。二太奶奶,是我爷爷的婶子,她的丈夫与我爷爷的父亲是亲哥俩。
梦里二太奶奶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瞿,甚至可以说更瘦削。一头银发剪得齐齐整整,没有丝毫的凌乱。硬朗挺拔的身板,白得发亮的偏襟长袖衫,浆得硬挺的衣领衬着她颀长的脖颈,乌黑的裤子没有一点点褶皱,白色的裹腿布下是一双在她那个年代可引以为傲的小脚。
是在祁家井头那里遇到二太奶奶的。她叫我,叫我温儿,面对面给我说了不少话。梦里并不能记得她都说了些什么,我只是答应着,说好,说嗯。听她说完了话,我转身要走,她往我手心了放了两大把干花椒叶子。掬在手里,鼻子凑上去闻,香呀,好香呀。
从香气里抬起头,已不见她。场景瞬间又切换到我家宅门口,母亲已把家里和大门口都清扫得干干净净了。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大铝盆,我把花椒叶全部放到大铝盆里,想着要找些面粉,再放点盐,要做椒叶馍馍。馍还没做好,就醒来了。天光仍暗,知道时间还早,于是静静躺着等着清晨的到来。
好些年没有梦到二太奶奶了。她去世后,也就梦到过两三次,都是极短的梦境,瞬时而过,并没有太多清晰的内容。小的时候是极爱见她的,她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神清气爽的样子,脾气也好,对我们这些小孩儿很少发火生气,常说娃们还小呢,不要吵他们……在她嘴里眼里的那些小娃们一晃都长大了,长得好大,早都做了爸妈,成了所谓的中年人,而她也早已离世,成为永久的记忆。
她知道我脾气又拗又倔,常给我奶奶说,温儿这女子性格强,气性大,别吵娃。小的时候,本家和我年龄相当的孩子有几个,我们都喜欢围在她的身边,摸摸她的发髻,想要知道她的头发到底有多长,发髻是怎么盘起来的,她也会给我们比划半天。
那时我也会盯着她的小脚盯半天,问她为啥要把脚搞这么小,走不快,跑不动,有什么好。她会一脸严肃的说,在她们那个时候,如果脚大是找不到婆家的。天哪,这么严重,我告诉她,不找婆家就不找,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人也很好呀,为啥非得嫁人呀!她说,女子是一定要嫁出去的,不能一辈子待在娘家,如果一辈子不嫁人,那是要被娘家人嫌弃的。我说太奶奶不会嫌弃温温吧,我才不会嫁人呢,嫁人不好玩,我就待在您身边陪您好了。她赶紧便说,死女子乱说什么话,要把你嫁出去,找个好婆家好女婿嫁出去……我一边说不嫁不嫁才不嫁,一边用力捏一把太奶奶的小脚,一溜烟找小伙伴玩去了,背后还能听到她在说,这死女子,这么淘,看以后谁敢要你……
二太奶奶不是我们本地人。这是我年龄稍大些才知道的事情。听我奶奶讲二太奶奶的娘家是陕西那边的,有一年陕西闹饥荒闹得很厉害,家里缺吃少喝,她哥心一横便把她卖给人贩子了。人贩子辗转把她带到我家镇上来的时候,那年她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姑娘是一朵花呀,少女时的二太奶奶人长得不要太漂亮,身材又好,光那一双三寸金莲就足以成为自身的亮点。很快,就被好几户人家相中,最后是我太爷爷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太爷爷出了很高的价钱,把她领了回去做妾。
那年我二太爷爷已经38岁了。二太爷爷早婚多年,但膝下并无子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纳妾是那个时代理所当然的选择。听家里的其他老辈说,二太奶奶刚进门的时候,处境艰难得很。那时我太奶奶在家里执掌家务大权,二太奶奶是小媳妇刚进门,处处要看大嫂子的脸色。回到自己家后,还要看二太爷爷大老婆的脸色。她自己又是陕西人,一口陕西方言,再加上当时年纪小,好多活计都干不来,常被家族里的其他人嘲笑。好的一点是,没过几年,她就先后生下三女一男。母凭子贵始终是传统文化中有意义的,如此总算是在大家族里站稳了脚跟。
在我年少并不丰厚的记忆里,二太奶奶做一手好针线活儿,说一口标准的镇上方言,是个乐于助人的热心肠老人,她也由此获得左邻右舍的尊敬和爱戴。
记忆里的二太奶奶总是笑吟吟的,不恼不怒,平和安静。她善良坚韧,与生活洪流共进退,我几乎从没察觉到她的生活里有什么大的凌乱与错舛。也只有自己到了中年的生命时段,才忽然发现她在痛苦中寻到的平静以及和她背后种种不为人知的苦难与不幸。花季少女被哥哥狠心卖给人贩子,为人妾不得不在复杂的大家庭中做小伏低,这需要多大的隐忍与煎熬。
可或许这都不是最大的不幸与苦难,人永远不知道命运给自己安排的是什么样的戏码与迷局。就在二太奶奶还不到30岁的时候,二太爷爷却莫名悬梁自尽。家庭中的这一重大变故至今始终是不解之谜,但无论如何生活的重担还是硬生生地落在了这个尚且年轻的小妇人身上。这担子有多重,任何一个局外人都难以想象与估量。
可她还是默默把一切扛了下来。后来听我姑奶奶讲,她没日没夜地纺线织布,然后再拿到集市上去换钱养育四个年幼的孩子,抚养他们长大成人。孩子们是她的希望与光明,是她前行路上的勇气与力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活又给二太奶奶继续铺排了诸多的不幸。大女儿新婚第三天在回门的路上被翻掉的马车当场轧死,那时她还不到40岁,当时的她是如何在悲痛和泪水中捱过丧女之痛的,并无人知晓。
在自己对二太奶奶的所有记忆里,她永远都是风轻云淡、满目慈祥的模样。也许,人经历的事儿多了,有了最苦最深的生命经验的铺垫,之后逢遇的诸多不幸所带来的痛感也会因此降低很多吧。她的其他三个孩子是非常出色的,二女儿后来做了裁缝,做一手的好衣服,镇上远近闻名。儿子后来出去做事,成为国家公务员。三女儿后来读书考上中专,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
然而悲催的是三女儿后来也车祸身亡,只是,那时二太奶奶年岁已高,全家人都瞒着她。她也说怎么不见三女儿回看望她,家人哄她说三女因公出国,一时半会回不了家,还经常写信问候呢,让她不要挂念。二太奶奶都信以为真,三女儿一直是她的骄傲呀。
她经常给我们这些小娃说你三老姑能干呢,是单位的骨干人员,你们也要好好学习,以后都要考出去。
后来,我一直在外读书,不常在家了。她岁数也越来越大,寒暑假在家的时候也还是喜欢到二太奶奶那边去,窝在她身边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她年岁虽高,但仍是干净清爽,盘腿坐在炕上,仍是一丝不苟清肃的样子。再后来,我走得更远,回家自然越来越少。
某天,母亲打电话说,你二太奶奶去世了。走得并不痛苦,年龄大了,油尽灯枯,属于喜丧。电话这头,我哦了一声,泪珠子大颗大颗掉落,内心里的某个地方轰然坍塌陷落。一个女人的一生就此落幕。她曾经的无助无奈和种种伤痛,那些辗转起伏的动荡与蚀心磨骨的折磨,只有她独自了知和承受。
人与人之间,可有真正意义上的分享与承担?人毕竟本质上仍是孤独的存在。孤独地生,孤独地死。生与死之间,很多时候只能是大片大片的无言与沉默。到最后,能说出来的苦都不是真正的苦,人只有在沉默中才能生发出与生活对抗的勇气与力量。
入秋以来,一直少雨,这是江南难得见到的气象状态。初冬在不知不觉中来到身边,浅浅的味道。暖暖的阳光里,秋冬之间很难有一个绝对的划分。秋冬难辨,人也经常随之恍惚迷离,连睡眠也跟着多了起来。没有想到在梦里能与二太奶奶相遇。短暂的梦里与她有片刻的遇见,醒来时她放在我手心里的花椒叶香气还在指尖萦绕飘荡。梦境如此真实,所有内心里关于她的种种记忆均被慢慢激活,那些曾经鲜活的场景如在眼前。
生命底色中暖调的某个部分是二太奶奶有意或无意间为一个孩童涂抹上去的,但也因此一直会温暖那个孩童很多年。年少的时候曾受惠于她,真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人在世间有种种的殊遇,能拥有这样的温暖记忆与获得,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一份极大善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