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柔软 至寂静处觉照(下)
(5)
封印在母亲身上那些时日久长的捆缚及其厚重阴影,需要一再被辨识、解读,并最终得到合理的解决与消融。
如何再度与早年生命完成联接与沟通之后,再次彻底告别并重获生命的鲜活力量。显然,这不是母亲内里所能具备的质素。时间之门洞开,母亲需要用力穿越,需要与她自己童年以及少年的春天完成一次次的相逢与碰撞。在彼时春日泥土柔软湿润的时候,再做一个全新的心的器皿,盛放此后余生足够使用的温暖与坚韧。
而这诸般的发生,仍需要机缘,需要独属于母亲自己生命的际遇。作为女儿,也许只能分析与洞察,却无法做到替代与擅自越位。
岁月不居,流年失语。生活的诸般烙印在母亲身上得以长久存留,最后自然而然成为其“痛苦之身”的组成部分。关于“痛苦之身”这个概念,解析和描述得最为清楚的是埃克哈特·托利。机缘巧合,自己曾认真读过他的一系列书,其中《新世界:灵性的觉醒》对“痛苦之身”有详细而深刻的阐释:
痛苦之身是存活在大多数人之内的半自动化能量形式,是一个由情绪组成的实体(需要我们自己去觉察)。它有自己原始的智力,和一个狡猾的动物差不多,它的智力大部分都应用在求取生存上。和所有的生命形式一样,它定期需要喂养—吸收新能量—而它所赖以维生的食物就是与它自身能够相应的能量。任何痛苦的情绪经验都可以作为痛苦之身的食物。这就这就是为什么它会因负面思想以及人际关系当中的戏剧事件而茁壮成长。痛苦之身就是对不幸的瘾头。
……
痛苦之身以思想为食,它最喜欢亲密关系和家庭关系,因为这是它们食物的主要来源。当他人的痛苦之身决定要把你拖下水来一起唱戏时,你是很难抗拒的。因为对方的痛苦之身也想要唤醒你的,好让两个痛苦之身彼此用能量供养对方。
自己曾耗用十余年的时间去无限接近自己,去对垒和消解自己的“痛苦之身”。目的纯然简单,只是为了获得内心的安宁和平静。心与时间所专注的地方终究会开出结实有力的花朵,其中的馨香与芳泽只有自己了然。“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阳明先生的“心学”始终注重的是知行结合的能动性。一个人做过的事情,走过的路,最后都形成其独特的生命质地。独一无二,绝无错漏。而这一切的发生,均为生命中难得的际遇,值得永远心怀感恩。
事实上,母亲身上“痛苦之身”的表征是她所从属的一代女性群体的共同命运。母亲,一个普通的乡村女子,始终是这个女性性别群体中的一员。时代环境与社会文化不可规避,命运更是难以逃离,在大多数时候生活坚固似铜墙铁壁,个体几乎没有冲出此般重围的任何可能。有机会逃离与砸碎这样外围处境的女性少之又少,母亲当然没有那般幸运而具备强大的气力。无论是她那个时代的文化背景,还是她所经受的家庭与学校教育,都没有给予她叛逃的勇气与生命方向的指引。这当然仍是出生于五零年代的母亲她们这一代女性群体性的命运常态。与每个个体而言,时代与命运往往具备碾压性的力量,几乎没有逆转与对抗的可能。人与命运之间究竟该如何相处,每个人给出的答案应该都不一样。
作为母亲的女儿,能明显察觉自己内里有很多母亲身上质素的明显遗留:完全相同的体型与敏感体质,童年和少年时类似的情绪反应模式,某个年龄节点上所持有的极端思维状态……太多的相似之处在岁月的推移中逐渐显现出来。
无可推卸的命运赐予,几番剧烈挣扎与意欲摆脱之后,到最后自己能做的只是全然笑纳和承当。沉浮动荡,直至归于平衡,生命的钥匙最终由自己稳持在手。而母亲,仍在逼仄暗黑的甬道中艰难辗转与摸索,寻找她的出路。自己知道她所认同的那条路充满局限,并不具备究竟性,但又无法对她说得清楚与明白。亦多次想要试图带她走出暗黑,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与尝试后,终是完败。
拯救父母也许是每个孩子在潜意识中,都想要尽力完成的使命与任务。之前曾在《家为何伤人》书中读到这样的一段文字:
孩子们的爱是无限的,通过受苦而和自己的父母联结在一起,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如果一个母亲情绪低落,她的女儿会情绪低落。如果一个父亲酗酒,孩子也会不由自主地用某种当然模仿父母的遭遇,可能会在生活中处处失败,但是,成熟的爱要求孩子逐渐放弃幼稚盲目的爱,学会像成人那样去爱。
成熟的爱要求孩子们从家庭的牵连中释放自己,不再重复那些有害的事情。那么,他们就能实现父母对自己深层的期待和希望。孩子越好,父母也越好。
“拯救父母”这样的“诱惑”,对某些孩子来说,甚至可能会形致命性的自毁。
血亲关系的纠缠及其家族系统能量对个体的影响,并非语言文字可以尽述。个体若非具备强大的觉察力,及其对系统中所有的发生抱持无条件尊重与接纳,这般的牵缠与纠葛不知会轮回至何时。貌似唯心的论调,但又的确无时不刻地显化在拴系于系统链条之上的每一个个体的生命与生活中。
(6)
任何关系之间都需要有明确界分,需要保持适当距离,更不可擅自越位,甚至越俎代庖。所以,拯救父母并非孩子的责任与义务。每个孩子都有其自身很多无能为力的时候,自己一样也是如此。没有清楚的界限,就难以就轻松的自由与安心。
一再提醒自己,回归至自己应在的位置,不再试图去拯救什么。让每个生命回归其序位,让系统保持其自在的状态而不去侵入和搅扰。如此,自己能做的非常有限,只能是对母亲用心呵护与无尽陪伴。
荣格说:
我看到巨人的脚踏平一座城市,那么我该如何诠释它呢……他们都将极度沉湎于这些可怕的体验,盲目的意志让他们把这些都理解成外部的事件。而这都是发生在内部的事件……如果恐惧变得足够强大,它就能够让人向内看,那么人们便不再从别人那里寻找原我,而转向自身寻找。我看到了它,我知道这就是道路。
独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早已清朗呈现。那是自己多年用力追寻与探索的结果。而适合母亲的那条道路,究竟在哪里,仍未可知。道路不可复制,因为各自有其不同的生命属性。自己已用力挣脱太多家族及自身原型的捆绑与束缚,获得某种意义上的自由与释放。而母亲却还在黑暗深处徘徊,这样的艰难求索会持续至何时何日,答案模糊不明。与自己而言,也许只能站在光亮处,召唤她迎向黑暗反面的耀眼光束;又或者自己亦进入她所在的暗黑之处,伴她一程。即使如此,也只能在那个黑暗之地,紧拉着她的手,鼓励她说:妈妈,你得往前走,往有光的地方行进,你要相信自己的力量。
不远处,能听到母亲对女儿说,外婆今天就应该带个笔记本过来,把墙上的这些话都抄写在本子上,回去后好好学习和消化。女儿说,外婆,你好认真,要继续努力,加油哦!母亲笑出声来,母亲这样爽朗的笑声并不多见。天光逐渐暗了下来,走过去对她们说,不早了,该打道回府了。以后有时间了,我们可以多来几次。母亲说,这地方好,可以常来转转。是啊,妈妈,这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有时我会自己一个人过来,走走坐坐,待上大半天才离开,寺院的清幽具有很强的疗愈身心的力量。回去后神清气静,元气满满,感觉自己就像是重新换了一个人。
出了寺院,夕照黄昏。天地万物,处处祥和。一眼便看到大门口隔河相对的照壁上的四个大字:自觉觉他。“自觉”太难,那是佛的境界。而人只有在“自觉”的前提下,才有“觉他”的可能。这是一个具有内在层递关系,且与观照身心状态有关、明心见性的语词。目前的自己多少有了“自觉”的能力,也努力在向“觉他”的方向提升与进阶。以心传心,以心养身,生活中非常有价值和意义的一条路,需要极大的勇力。
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已经发生改变,还将无穷尽地变化下去。天真,认命,知觉,净化,直到某天彻底抹去往日生命的印记,消融于时间深处。守护着死亡的应该是盛放洁白的花朵,与空无对峙的优雅的存在将更富生机。“海浪需要拍打礁石很多次,才能把礁石的棱角抹去,就像人需要很多年的经历才会把那份骄傲藏于心底。”
内里抱持坚定信念,不断完成生命诸多面向的整合。信任时间,更信任自己的力量。重生与重启,艰难时刻过尽,当会收获更深沉与富饶的生命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