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皱纹

发布:2024-05-29 14:26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 / 张淑清
 
一群乌鸦飞来,落在门口的老杨树上,祖父没有轰赶乌鸦,他明白,乌鸦的造访是有原因的。在乡下,乌鸦是不会轻易落到一家院子,但凡去那家,必有人即将离开尘世。祖父抚摸着老杨树,说:“老伙计,你是我亲手栽植的,我走了,你也陪伴我吧。”
那晚,家里做的是手擀面,母亲用酸菜冻豆腐打的卤子。饭口上,祖父提出将老白杨伐了,父亲明白祖父的意思,在祖父肝炎化腹水不久后,祖父就问过王木匠,那棵杨树,够不够一口棺材的木料。王木匠沿着老树走了两圈,又用手量了量说:“够了,还有剩余。”所以,父亲二话没说,就去请人,他一个人是伐不倒这棵几十年生的老树,请来五六个青壮劳动力,用电锯把白杨树筏倒的那一刻,祖父的眼中分明含着泪,这棵树陪着祖父快一个世纪了,它像祖父的兄弟,倒下了,斑驳的树干,长满褶子,层层叠叠,深浅不一。这是树的皱纹,时间刻在树上的年轮。祖父看到的不是一棵树倒地,恰恰是祖父看到另一个自己倒下的声音,惨破又悲壮,也带着些许的禅意。
一棵树活着活着,就有了皱纹,粗糙,坚硬,又不失优雅。在某种程度上,树的皱纹,就是一座村庄的皱纹,只是没有人发现,一棵树与村庄息息相关。没有树的村庄是枯燥单调的,没有村庄的树是寂寞生长。人也如此,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脸上身上都会出现皱纹,村庄是给人住的,人不一定永远住在村庄,人的皱纹,有时候一半是长在村庄的,一半是长在城市的。
我常常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看到一帮老头老太太,坐在城市一隅,或者村庄的墙根底,晒太阳,也让太阳好好晒一晒额头的皱纹。在我看来,人身体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一处荣誉和人生的痕迹,值得骄傲。这群老人硬是把春夏秋冬晒走了,额头的皱纹也加深一条又一条。晒着晒着,其中一个人晒没了,住在长久的地下。晒着晒着,有的就搬进城市,和儿女挤在一只鸟笼里,就再也没回来。尽管,很多人把村庄当成栖息地,生生死死不离不弃,还是有不少人最后睡在一个铁匣子里,和许许多多已经说不出话的“人”在一个大型墓地,做了邻居,彼此相安无事,能有什么事?人都死了,成了一把灰儿,不说话,不等于不交流。在一些特殊日子,活着的人捧着一束鲜花,几碟小吃的,一瓶酒,来墓前祭奠一番,这个时候,公墓气氛活跃,他们在这个家里,互相打量着,谁的儿女来了,带些什么?谁的儿女孙男孙女哭了,流一把泪?他们讨论着,争执着,待公墓再次恢复以往的冷清,萧瑟。就都沉默了,这一座一座,结在大地上的坟墓,不是城市的皱纹又是什么?不过,坟墓是水泥,石头,垒得,十年八载,不会塌陷,溃烂。村庄里住着的坟墓,大多是一铁锨一铁锨泥土堆起来的房子,经不住风吹雨打,落了几场雨就会凹下去一部分,人要经常去维修,给它再添一些土,砌一块砖,垒一方瓦。睡在地下的家,也是需要时不时修订一下,也是得尊重它,有仪式感。这大大小小的泥房子,住着住着,长出花,长出草,长出一棵一棵树。不是大地的皱纹又是哪般?
祖父住进杨木做的棺材里,那一年,还没时兴火葬,祖父是完完整整的,很体面地睡在这座房子里的,杨木打造的房子。每一年,我们必回去祭奠祖父,给他的房子加一些新鲜泥土,换几块刚出窑的红砖,修剪掉杂乱无章的芨芨草,在房子周围栽几棵塔松。留松树给祖父做伴,也让麻雀或者喜鹊,一阵又一阵风,一场又一场雪,落在松树上,陪祖父说说话,聊聊天,这样祖父不会孤独。
大地有时干涸,皲裂,戳出一道一道口子,缝隙。旱情严重时,地上寸草不生。只有一处一处伤疤,我想,不止一次的想,大地为什么长出皱纹?一是,人类无休止的耕耘,化学肥料,农药的喷施。二是,大地自古到今,有46亿年的历史,能不老吗?大地是有生命的,和人没什么大的区别,格局不同罢了。人的胸怀小,自私自利,为利益不择手段。甚至六亲不认,手足相残。大地是辽阔的,有情怀的。你种什么,就收获什么?不种就不收。你糟蹋土地,任其荒芜,土地也不反抗。依然坐在那里,不言不语。有一天,有个人重新捡起荒凉的土地,令其生长出绿油油的谷物,蓬蓬勃勃的树木,大地坦荡接受。人来与不来,大地都在。纵然,大地也老了,长出一条一条皱纹,它还是展开温暖的怀抱,拥抱着人,牛马羊,以及草木繁花。
村庄里的牛马以前是用来耕地,拉车的,它们可以回到老,老了命运好一点的老死,命不好的还要挨一刀。羊不耕田,不拉车,活不到老,就基本上了断头台。
现在,村庄养牛马羊的人家越来越少,养的牛马羊几乎全被拉进城市,成了人们的盘中餐,口中食。在城市没有一匹马能活着走出一家酒店,牛羊狗也是。牛羊马活不到白发苍苍,就结束了一生。
人不一样,人活到老,活到耄耋之年的不计其数,他们脸上,手上身体上,刻着一道一道皱纹,岁月的年轮。每一道皱纹,就是一个悲喜交加的故事,或悲怆,或婉约,或灰暗,或精彩。
父亲住院大手术后,做为女儿,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的身体,端屎擦尿,他身上的老年斑,脸上的皱纹,我数也数不清,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年岁大了,小时我们依赖父亲,父亲此刻少不了儿女的陪伴。手术后第一天,父亲烧到38.5度,只能物理降温,我用毛巾湿了热水,给父亲擦拭身体,一边擦,一边落泪。在没手术前,父亲做了好几项检查,胃肠镜、胸部CT、核磁共振等,折腾下来,一百三十四斤,短短一周时间,瘦了八斤。所幸的是,父亲度过一道又一道难关,目前在康复期。上苍给我留一大把光阴,让我尽上孝道好吗?那种面对至亲的人,被病痛折磨的场景,仿佛一把锥子在扎我的灵魂,我很想替父亲遭这个罪。替父亲去疼,去挨这一刀。替父亲长一脸的褶子,一头华发。一切,我就是想想,只能想想而已。
眼下,半生已过的我,眼角有了鱼尾纹,额头也出现皱纹,一道一道皱纹,仿佛光阴的河流,在我身体里奔腾,挣扎,也像一只一只蚯蚓,卧在那,一动不动。我想过,去美容院抚平这些皱纹,留住壮年,半老徐娘也好。我又惧怕那一个个冰凉的器械,在我脸上爬来爬去,一旦落下疤痕,岂不更丑?母亲说得对,皱纹是时间赐给的,是生命的年轮,是至善至美的,没必要改变它。老了就老了,人都有老去的时候,外皮做了美容,身体内的年轮怎么能更改?母亲把一脸的皱纹,当成光荣,岁月的馈赠。人和一棵树如出一辙,自然和谐地老去,不好吗?
作者简介:
张淑清,辽宁省作协会员。作品在《北京文学》《鸭绿江》《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牡丹》《短篇小说》《大鹏文学》《岁月》《三峡文学》《海燕》《椰城》《散文百家》《辽河》《延河》《陕北文学》《骏马》《胶东文学》等刊发。在全国征文大赛中有百余篇作品获奖,15篇文章成为全国各大城市中高考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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