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开正当时
没有谁能回到过去重新开始,但是每个人都能从今天开始并创造一个新的结局。每次想起这句话,我就会把它和三哥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三哥娶了三嫂才改变了生活态度,还是三嫂进了家门给全家带来了福气,谁也说不清楚。
谈起三哥,父亲是没有什么好的言语对他,好像他来自冰山,来自深海,来自无人的深谷,骨子里透着的都是冰冷和孤独。当然,父亲对三哥的冷酷也是被他叛逆的行为逼出来的,他十五岁就离家出走,过起了流浪生活,如同《平凡世界》里的逛鬼王满银,别人想不到的事情,他都做全了,到口外学过擀毡,掏过煤炭,没有饭吃时也沿街乞讨过。三哥离家出走伤心的是奶奶,一年后,奶奶眼睛哭瞎了,倒在了炕上,悲愤地离开了人世。估计父亲对三哥也彻底绝望了,他不止一次和母亲说,家门的孝道规矩恐怕要毁灭在三哥身上。父亲是担心母亲遭罪。
父亲终究也没有见证到三哥能成人,在父亲看来,这个儿子成不了气候。
真正改变三哥生活态度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大哥,另外一个就是三嫂。农村家庭生产责任制后,大哥把三哥捆在了自家的农田里,每天下地干活都死盯不放过他,经常用那句祖辈留下的话教育他,“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言外之意,庄稼人得靠勤奋改变生活,来不得半点虚假。三哥信了大哥的话,慢慢成为大哥的帮手,两年的功夫,家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不但可以鼓起肚子吃饭,还把吃不完的粮食卖到粮库换钱。三哥改掉了懒惰的毛病,但染上了赌瘾,他不敢大赌,小赌是不断的。为了锁住他,母亲不敢有多的言语,唯一的办法是把卖粮食的钱藏得很深,三哥是没有办法找到的,他只好欠下赌博债。母亲耗尽全部的热情,想把他的一颗心捂热,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三哥在村里混得没有好名声,眼看就要过了结婚的年龄也没有谁上门提过亲,母亲急得团团转。
三哥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早就听说川西南一带多的就是女孩子,隔壁邻村也有从外省成功引进媳妇的例子,有四川的,有云南的,还有贵州的。那些年,西北的汉子在当地娶不到老婆,都到大西南去讨老婆,脑子活套的人还做起了牵线搭桥的生意,逐步演变成“人贩子”,不少人吃上了官司,蹲进了班房。三哥从小胆子大,他决定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那年农忙过后不久,三哥突然消失在母亲的视线,只不过不同的是,他这次出走的目的很明确,到了西安后写信报了平安,还寄来一张骑着大马、带着墨镜的照片,这一切,证明他不是盲流。
三哥漂流到川南,正赶上当地格桑花盛开的季节,他没有见过这些美景,也说不出花的名目,几乎每天都逗留在那片花的海洋中,每当大雨过后,天空放晴,五颜六色的格桑花争相绽放,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美得让人沉醉。一个月后,三哥回到了村里,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其中就有三嫂。三嫂是格桑花开的时候结识了三哥,她是被三哥那副打扮吸引住了。三哥告诉她,家乡漫山遍野是野菊花,还有牵牛花,喇叭花。三嫂从小就喜欢花,她对三哥的话深信不疑,跟着三哥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了家乡,母亲喜得直掉泪。那年,三嫂只有16岁。三嫂进村的那天,院子里炸了不少炮仗,惊扰得左邻右舍的土狗一阵狂吠,来家里看热闹的、耍笑的踢断了门槛,那些光棍汉陡然泛滥起了荷尔蒙,让本来看不见的光明,全都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三哥自己讨来了媳妇,就凭这点,村里人谁都不敢小瞧他,母亲理所当然不敢怠慢。三嫂从小吃的是大米饭,她对家乡的面食是无法接受的。家里没有大米,母亲也没有做过大米饭,就把粮食运到粮库换来大米,还跑到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中讨教米饭的做法。做一碗米饭不值得粘大锅,母亲就在蒸莜面的笼屉里装大半碗的大米,再加上足够的水,每次我放学刚刚走进院子里,总是能闻到一股扑鼻的大米清香味。母亲把一大碗白花花的大米饭端在了三嫂的面前,还配有下饭的菜肴,真的叫人垂涎欲滴。再看看自己碗里黑漆漆的面食,我和弟弟心里难免萌生嫉妒的杂念。母亲像是看出我们内心的不平,总是说“赶紧吃,吃慢了肚子要遭殃!”其实,我是惦记三嫂会不会有那么大的饭量。我的这种想法是多余的,即使米饭剩下,母亲也会留着给三嫂下顿吃。
母亲疼爱三嫂有她的道理,三嫂远隔千山万水来到我们穷乡僻壤的地方,看起来脸上有快乐,但心里是个啥想法谁知道哩。母亲也听说过,外村有从云贵地区娶来的媳妇偷跑的故事,有卷着钱跑的,也有生了娃还跑的。亲戚邻居没少和母亲咬耳朵,劝她还是提防着点好,也有人出主意下地劳动也要把三嫂带着。母亲不舍得让西北风吹黑三嫂的脸,啥活都不允许她干。在母亲的心里,三嫂和自己闺女没什么两样,绝对不能做有悖于常理的事情。三嫂从母亲的身上得到了母爱,她很快融入了大家庭,不到一年的功夫学会了家乡话,还试着吃上了家乡饭。正是家乡的水土才滋养了她的躯干。
三嫂嫁给三哥仿佛就是一次长途旅程,在平静的山村里,穿过温暖湿润的春天,跃过寒风凛冽的冬天,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沐浴着自然的风雨,汲取着大地的灵气,粗茶淡饭也觉得香甜,不管未来往哪个方向漂泊,她相信人生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后的坚持,不后悔,走下去,就是对的。若干年后,她吃着家乡的饭,说的是家乡的话,很难分辨出她是外乡人。她认定三哥不是欠缺改变现状的能力,而是因为懒惰。她接过母亲用过的镰刀、锄头,在自家的土地上营务起农活,她相信,土地是不会哄骗勤快人的,在那片黄土地上抛洒了几十年,还养过一大群的羊……
三嫂是三哥浑浑噩噩生活中的一盏灯。他娶了三嫂,生了几个孩子,才懂得了“责任”二字,人们看到的是他对另一个人的温柔,并非想的那样缺乏爱人的能力。因为三嫂,他甚至戒了赌瘾,正儿八经地当上土地的主人。
没有闲着的土地,三嫂进了我家门,就始终钉在了黄土地里。那田地边成片的野菊花,经常会勾起三嫂对格桑花的念想。她常说,格桑花装点着她的生活,伴随着她成长,让她慢慢学会了体贴,学会关心人。她的家乡有种传说,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她第一次见到三哥时碰巧看到了八瓣格桑花,她信了命。三嫂如同圣洁的格桑花陪伴着三哥,手连手地搀扶下去,组成新的生命桥。
我离开家乡的时候,三嫂还处在追梦的年龄,她追逐梦想并没有轰轰烈烈,实现梦想也是默默无闻。因为谁都知道,梦想不是现实的欲求,而是精神的归宿,简单而唯美,一如童话。如今,她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两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黑发夹带着银丝。三嫂延续了母亲多子多福的世俗,她和母亲一样,不但有儿女,还有一群侄男外孙,她同样把母亲的慈善和家族的孝道融化在自己的后代。
三嫂学会了种地,她从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自己的地不够她抛挠,就想着法子租了几十亩的土地,还用上了现代化的手段。每年秋收过后,都能吃到她黄灿灿的小米,煮一碗粥,飘逸出家乡的味道,倘若再炒一盘香喷喷的莜面窝窝,正是儿时记忆中的父亲这辈子的奢望。他这种渴望与奢求在那个年代是难以实现的,或者就是根本触摸不到的空想,尽管如此,他心甘情愿地做了一个美丽的梦。父亲把梦托给了儿女,只不过没有指望三哥能有多大出息,谁料想,三嫂实现了。
三嫂日子过红火了,兄妹们常说她和三哥的幸福指数最高,尤其羡慕儿女对她们的孝顺。她们的儿女大多不在身边,对她们的关心却是不间断的,媳妇送肉,女儿送纸烟,喜得三哥嘴里叼着纸烟,逢人都夸奖儿女的好,村里的人除了羡慕就是嫉妒,三哥再次成为村里的焦点人物。每到腊月,三嫂就把炕烧得滚烫,吸引不少男女老少来串门,有打扑克逗乐的,也有蹭吃蹭喝的,男人们吸着三哥的纸烟,女人们东拉西扯地谈论着她们的福气,几支烟的工夫,窑洞弥漫起呛人的烟雾,烟圈静静地飘动,抽烟的人也静静地沉思,几个老汉虽然内心可能是翻江倒海、思潮如涌,但外表却利用抽烟来压制,给人一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镇定与沉着。三嫂一点都不嫌弃,反倒觉得有人气,能给村里添点和谐的指数。
家乡有句土俗的话,“人是从上往下亲”,三嫂体会得更深,她在村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很少回川南老家,但对远离家乡的儿女少不了惦记。二强在南京生活,离家也最远,只要她们到来,二强的家里就像过年一样热闹。三嫂这次是打着瞧病的主意来南京的,小孙子梓健头几天还有点陌生感,但很快就粘着奶奶不撒手。眼看春节就要到来,电视上到处播放着各地防控疫情的消息,二强就怕耽误儿子读书,打消了和母亲一起回老家过年的念头,劝母亲留在他身边过年。三嫂明白儿子的意思,但嘴里一直念叨着三哥,她不放心三哥一个人过年,直到从视频里看着灶火冒出的红火焰,还有热炕上的一群串门的人,多少才有点安慰。
春节刚过过完,疫情也有好转,三嫂就闹腾着要走,临走时还不忘给我包顿饺子。俗话说,“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过倒着”,北方人对饺子的喜爱可见一斑了,包饺子也最能体现一家人温馨与亲昵的氛围。三嫂和面很讲究,冷水搅拌均匀,还要适当加点咸盐,煮出的饺子不易烂皮,说是从母亲的手法中学来的。三嫂的手细长灵活,只是粗活干得太多,完全没有城里女人那样柔美光滑,她熟练地揉着面团,从左往右,从上至下,从里到外,从四面八方柔软而游刃有余地使着劲,那双粘满面粉的手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神圣。三嫂包着饺子想着自己的心事,嘴里不停地说,开春了,就要忙地里的事,一大堆农活等着呢,那一缕一缕的情思尽在圆圆的面片和拌馅之中。煮熟的饺子就像打南边来了一群鹅,噼里啪啦地滚下了河,先沉底后漂着,变成弯弯的月亮。
梓健惦记着奶奶是晚上的火车,一大早起来就形影不离。三嫂来我家包饺子,他也尾随了过来,承诺父母在奶奶旁边写寒假作业,只要写完作业就和爸爸妈妈一道去火车站送奶奶。但他直到晚上也没有写完,因为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作业本上,他舍不得奶奶走,他心里也很明白,下次见到奶奶还不知道得过多长时间。他越想越不是个滋味,看着奶奶包饺子,躲在沙发的角落偷偷地落泪。他不敢正眼看奶奶,故意把视线转移在电视屏幕上,佯装出天真的笑容。
三嫂离开家的时候,梓健把自己关在房间,哭成了泪人,那些相思的泪都化作甜美的水晶。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次离别,才能习惯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才能明白没有永远的相聚,也才能看淡世事变迁。小家伙还真的延续了家门子孝的美德。
三嫂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时间推着向前走,这不是在静止的火车里,与相邻列车交错时,仿佛自己在前进的错觉。不舍悄然在心里扎着根,泪花在她坚毅的眼眸里打着转,将顺着睫毛滑下,又狠心地将它收回,终于还是没有抵挡得住,谁也没有看见她感伤的一面。她下意识地从背包里掏出纸巾,想要擦去眼角的泪水,无意中发现五张崭新的钱。原来,小孙子梓健偷偷把自己的压岁钱塞进了奶奶的包里,他没能送成奶奶,却把自己的心装在了包里。
火车驶出站台,她有足够的时间回首往事,想起了孙子、孙女,想起了三十多年那趟执着的旅行,想起了一大家子的福分,长长的铁轨一头连接着责任,一头连接着幸福。透过车窗,三嫂模糊的视线中仿佛看到一簇格桑花,那些花儿,经历过寒冬,却在雨雪霜剑的磨难中身躯依然挺拔。
格桑花开,风柔情长,她不想在泪水中错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