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孩子
发布：2019-04-20 10:35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1、
时至今日五月书吧已在这个小城拥有了六家店，但实际上我并不太懂经
营，因为身体跳动着一颗不安分的的心，我无法长久窝在店里做管理。 我喜欢
有忙有闲的生活。 忙的时候，我是一名普通员工，扫地，端茶，像模像样的为客
人煮一杯咖啡。 闲的时候，我带一些客人四处旅行，帮他们背包，拍照，订车订
房，自封为领队。
两个身份我都喜欢，两个身份可以随时转换。 若问我更喜欢哪个，我答不
上来。
2、
咖啡加旅行，一静一动，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行走天涯。 能拥有这样
的生活，我很知足。
二零一七年夏，我带几位客人游玩拉萨，同行还有一位领队杜先生。 我们
入住的客栈是拉萨清真大寺旁的一家两层藏式四合院，名字叫岗嘎朗金。 客
栈老板是位帅气英俊，皮肤黝黑的小伙，名叫任煜，是我们的老乡，多年前独
自漂到拉萨。
任煜好酒，初次见面，就给我们整了满满一筐拉萨啤酒。 酒肉穿肠过，朋
友心中留，酒是男人一见钟情的最佳途径。
杜先生和任煜是故交，他们喝过好几场，我和任煜第一次见，但我此次身
体有恙，重感冒不宜饮酒，于是成了看客。 一筐冒着沫的啤酒干掉后，杜先生
和任煜东倒西歪，两人勾肩搭背，开始掏心窝子。 看客在他们身边默默喝着酥
油茶，听他们哥俩唾沫星子四处开花。
谁料，听着听着居然把眼睛弄湿了，在一旁默默擦起了眼泪。
3、
来，从我们遥远的家乡说起。
我们家在临沂，红色革命老区，巍巍沂蒙山，浩浩沂河水。 就在这片古老
的土地上，窝着一个小村落，村落有个奇怪的名字，男古镇后东村。 小伙任煜
就出生在这个村子。
和许多老区家庭一样，儿时的任煜家境并不富裕。 但黄土地的男人淳朴，
坚强的男子总能撑起一片天，小时候父亲就是任煜心中的高山，为他遮挡一
切风雨。
父亲有辆自行车，飞鸽牌的，那辆自行车承载着童年任煜美好的记忆。 只
要老远听见清脆的车铃，任煜就知道父亲回来了。 幼小的他像只小鸟从院里
飞出来，以小火箭的速度冲到父亲怀里。 父亲早已把车停住，一把把他举个高
高，再转上几圈，再用胡子扎几下小脸，扎的小任煜直往怀里钻。
原谅我，写到这就真的不想再写。 你们不会看到，屏幕前的眼睛其实早已
泪目。
那是个雨夜，几十年一遇的暴雨夜。 大雨倾盆，村里防水坝不止一次出现
险情，任煜的父亲又冒雨巡视堤坝了。 临行前母亲一再叮嘱：他爹，巡完快回
来吃饭，今晚熬了你最喜喝的地瓜稀饭。 谁都没有想到，这竟是她跟他说的最
后一句话。 漫天的雨仍在下，飞鸽自行车静静躺在泥泞中，旁边跪着泪流满面
的任煜……
那一年，任煜的父亲独自走了。 乡间小路再没了歌声，飞鸽自行车睡在墙
角，蒙了厚厚一层土。 空旷的田野，小小的坟前，哭累的任煜靠在坟前睡着了，
小小的坟冢静默着，无动于衷。
4、
父亲走后不久，村里多了一个疯癫少年，少年时常醉酒，醉了就唱歌，唱
着唱着就哭了。 村里的人都说这孩子毁了，疯了。
没有人关心少年内心的苦痛，人们都在意自己的事情，哪有精力留意他
人。
时光荏苒，少年渐渐长大。 几年以后，一个宁静的月夜，一位年轻男子悄
悄来到田野。 骑一辆破旧的单车，带瓶沂蒙老白干，径直来到任煜父亲坟前。
男子双膝跪地，砰砰砰三个响头，半瓶酒倾倒在坟前，剩余一半仰脖干掉。 山
野的风很大，垄上的草青青，东山入梦乡，西山换衣裳，风吹草声成故乡。
父亲，我走了……
这是他留给故乡的最后一句。 一个背包，一辆单车，去路很长，前路很远，
年轻的任煜上路了，一条孤独的没有归属的灵魂救赎之路。
有谁懂得，太过厚重的爱往往是一种伤，只有把灵魂放逐路上才能遗忘，
从那天起任煜给自己取了个网名———救赎。
一去三年，三年间他杳无音讯。
有人说他死了，死在了一个山疙瘩，有人说他被黑煤窑抓去做工，还有人
趴在你耳边：嘘，那小子，长得好，被一个富婆包养了。 种种传说，全是猜测，没
人知道任煜在哪，只有天知地知他知。 这么多年任煜一直在路上，陪伴他的除
了风雨，就只有那辆破旧的单车。
19/江南都市/
行客 社区版
茫茫大海，他爬上悬崖，对着黝黑海面长久呼喊。 夜色深
沉，他在星光下燃起篝火，长久静坐。 月圆之时，一脸胡子碴
的他孤狼一样穿梭在城市。 凄风冷雨夜，他蜷缩在别人家的
屋檐，身上只裹一条薄薄的毛毯。 任煜成了无根的飘蓬，茫茫
尘世不知所踪。
他的自行车上永远只有三样东西，背包，干粮，酒。 背包
装帐篷，干粮用来果腹，酒最重要，麻醉自己。 方向在哪，不
知；未来在哪，不知。 钱没了就打工，赚够盘缠就继续走。
活会到什么时候终止，不知。 日子会到哪一天会截止，不
清。 直到某一天，任煜差点死在路上。
依旧是雨天，贵州，群山莽莽，暴雨倾盆，很像多年前父
亲离世的那个夜晚。 这场雨来势汹汹，一下数天，洪水冲毁道
路，桥梁，无数村庄。 浪子任煜恰巧到了一处山坳，唯一的桥
梁已被摧毁，前方洪水涛涛，后面也没了退路，放眼百里，不
见一处人家。
倾盆大雨仍旧在下，干粮所剩无几，稍有不慎，就可能命
丧山中。 一天，两天，三天，雨丝毫不见停，干粮已经吃光，任
煜饿的两眼发慌。 还好他找到一个山洞，就在那个山洞，他熬
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
干粮没了只好吃树叶，湿漉漉的树叶塞进口中，刚嚼两
口就吐了出来，啥味啊，又酸又涩又苦还粘乎乎。 树叶不好
吃，换草，草起码还精细点，精挑细选了一把还算有卖相的，
绿油油带着雨水，两眼一闭，嘴一撇，几秒钟后，没忍住，又吐
了。
就这样吃吃吐吐的又熬了两天。 两天后，雨终于停了，狼
狈的任煜从山洞钻了出来，努力找寻食物。 毕竟天无绝人之
路，竟然在路上捡到烂掉一半的南瓜，就是凭着这半个烂南
瓜，任煜顽强的走了出来，直到一群解放军战士发现了他，他
们还以为撞见了山顶洞人。
多年以后，任煜一拍脑瓜，这前不着村后部着店的山包
包，哪里来的南瓜？
是啊，哪来的南瓜？
5、
若说这几年的颠沛流离，最难忘的地方是哪？ 必定非凤
凰古城莫属吧。 凤凰多酒吧，酒吧多浪子，就在古城一处隐秘
的角落，浪子任煜闯进了一个酒吧。
一位面色白嫩身着啤酒促销服的女孩立马拥了上来。 一
个人的旅程，孤独和寂寞是最大的敌人，那一夜，任煜喝掉了
二十多瓶啤酒，女孩把软泥一般的任煜送到门口：小哥哥，明
晚还来吗?任煜晃晃脑袋，摸摸钱袋子，本想说不来，但敌不过
女孩殷切的眼神。
第二晚，又是二十多瓶。 促销女孩善解人意，不仅陪他喝
酒，还耐心的听他说话。 任煜借着酒劲，多年的伤心事全对她
倒了出来。 第三天，第四天，他对女孩的依赖越来越深，可钱
袋子却越来越瘪。
任煜有些纳闷，以前几瓶啤酒就醉，现在怎么二十多瓶
了还贼清醒？ 呵呵，当然清醒了，全假酒。 酒吧老板在柜台后
面笑眯眯的数着钱：真是个傻蛋。 现在连那女孩也喊他傻蛋。
傻蛋，你很有钱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因为，因为想和你说话。
傻蛋，你真是个傻蛋，你难道喝不出这是假酒吗？
傻蛋不说话，瞟了她一眼，举起假酒又咕嘟咕嘟往嘴里
灌。 一记响亮的耳光突然打在傻蛋脸上。
耳光响亮，把全屋的客人都打蒙圈了。 打人者不是别人，
竟然是面前的促销女孩。 老板风一般从柜台冲出来：你疯了，
怎么打我的财神爷？
傻蛋只默默喝他的假酒，浑然不顾脸上的疼痛。 女孩愣
住了，她突然一把抱住面前傻蛋，泪流满面。
傻蛋到底还是离开了凤凰古城， 离别古城时他两手空
空，老板看他可怜又施舍了他二百元。 促销女孩也变成了傻
蛋，她提着裙子，颠着小脚在后面：傻蛋，傻蛋，带我走吧，我
要跟你浪迹天涯。
任煜头也不回：别傻了，快回去，我是浪子，跟着我只会
受苦。
……
沱江流淌，江边站着的女孩，泪水毁掉了她精致的妆容，
白一块，花一块。
6、
你曾有过任煜这样的经历吗？
没有，我们多数人都是普通的，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我
们沉浸在自己的小幸福，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有父母给我们
安排好的生活。 我们心安理得的享受一切，从来没想过颠沛
流离的生活。
但任煜不行，自从父亲走后，他就没了一切。 他本就出身
贫寒，又遭遇丧父之痛，年少的任煜过早经历了人生的苦痛。
他曾想过放弃，也曾有过迷茫，他曾失去过方向，也曾迷失过
自我。 但最终，他完成了人生的救赎。
几年以后，任煜抵达拉萨，一路的风霜历练，拉萨成了浪
子最后一站。 也许拉萨就是个神奇的地方，很多人把那里称
作灵魂故乡。
在拉萨，任煜漂泊的心终于停了下来。 流浪了那么久，他
第一次长久停留，风停帆歇，一生难得的风平浪静。 他到了一
家小酒馆做工，在里面刷盘子，拖地，做起了服务生。
夜里低头，偶尔想想故乡。 故乡早已远了啊，记不清什么
模样，只记得一个小小的坟头。 第二天早起，继续埋头，刷盘
子拖地
。 就这样坚持了两年，慢慢有了一点积蓄。 后来的他又自
己做起了生意，所谓生意就是到拉萨街头摆摊，贩卖各种小
首饰，纪念品。
拉萨的游人越来越多，任煜的生意越来越好做，但他一
生不可能只做个摆摊的。 直到某一天，他在拉萨一家客栈看
到了门上张贴的转让信息。 那一刻的任煜心动了一下，迷茫
了好多年，好像一下找到了人生方向。
7、
不久不久的以后。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
故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一无所有的傻蛋变成了
小老板。 小老板很怀旧，总是在夜里怀念故人。
多年后的凤凰古城，仍是当年那个酒吧，仍是当年停留
过的地方，一个英俊青年走了进来。 让人庆幸的是，故人仍
在。
你是傻蛋。 许久不见，姑娘仍是一眼认出了他。 傻蛋笑
笑，坐到女孩面前。 故人相逢，理应有酒，但这次任煜却没喝
酒，不是担心假酒，而是岁月已把他塑造为成熟稳重的男子，
无需再靠酒精麻醉。
一杯可乐加冰，叙叙旧情。 尔后向女孩借来纸笔，笔落在
纸上，递给曾经相遇的人。
待任煜走后，拆开叠的方方正正的纸，女孩的眼睛又一
次湿了。 纸里包着一张银行卡，纸上写着一行字：别做促销
了，找个好人嫁了吧。 后面是一串数字，银行卡的密码。
时隔数年，泪水又一次湿了女孩精致的妆容，白一块，花
一块。
8、
那一天岗嘎朗金客栈的雨一直在下，滴滴答答，我在一
旁听任煜讲述完故事，眼里竟然有泪花。
酒逢知己千杯少，旁边坐着杜先生。 冒着泡的啤酒一罐
接一罐，两人醉的一塌糊涂。 我以茶代酒，大口大口的灌酥油
茶。 只要感情有，喝茶与喝酒有什么两样。
就在此时，醉酒的任煜唱起了山歌，他的嗓音并不好，五
个音有三个半跑调。 但我们仍听出那首歌，因为那首歌太过
熟悉，是每个沂蒙孩子都会唱的歌。
歌声忧伤凄凉，穿过小院，穿过拉萨河，穿过布达拉宫古
老漫长的时光。 三个沂蒙山孩子随着他一起唱了起来。
山野的风很大，陇上青青草。 东山入梦乡，西山换衣裳，
风吹草声成故乡。 仿佛我又看见一个少年，坐在飞鸽自行车
后座上，蹬车的是少年的父亲。 自行车叮铃叮铃，带着他们穿
越无边田野，少年幸福的把头贴住父亲后背，贴得很紧，很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