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验
发布：2019-04-29 11:02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隔着电脑屏幕，Sunny 说要我聊一些生命的经验与
感悟。
我笑。 因为在我自己看来，有资格谈及生命经验与
感悟，往往是那些已经走到人生边缘的那些人。 他们因
为走过很长很远的路，有着丰富多样的人生阅历，所以
见多识广又足智多谋。 他们曾勇敢地趟过一条河又一条
河，又曾无畏地跨过一座又一座山，最后他们安闲平淡
地坐在山下纯厚如毯的青草地上，看着河水哗啦哗啦地
欢畅流过，露出爽垲的笑容。
他们就是以如此心态与方式度过自己生命中的诸
多人事。 他们是一群独特又普通的人，他们有过伤更有
过痛，但他们承担并接纳，甚至他们在最后离世的时候
应该也会是毫无挣扎的安然离开。 距离这样的状态我还
有十万八千里，因为就在这几天我还经常可以看到自己
时不时颠簸汹涌如浊浪般的情绪。 有愤怒，有悲哀，有难
过，还有很多无法析解与撕离的丝丝蔓蔓的难以名状的
东西。 时不时我被这些情绪重重摔在沙滩上，只是不会
再像从前那样手足无措。 知道如何再一次过度这样的状
态，靠自己的力量足够了。 不再外寻支持，只是安静端坐
在情绪的谷底。 允许它们来来去去，如是而已。
其实我想探讨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经验真的能分享
吗？ 即使能分享，也只能是非常狭窄和有限的部分。 而且
如果不是从自身经历得到的经验，很容易因没有亲历而
视而不见，对自身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大多数时候，人
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一部分，而自动选择过滤一
些事实。 别人说出的一些道理与经验她们更是宁愿忽
视。 人类是愿意拒绝真相而逃避自由的物种。 直至有一
天自己亲身经历了，而且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愿意
承认和接受之前的某个说法或理念。 事实上，经验最后
只能凭借自己的经历而最终获得并完成深度内化，成为
自己认知世界的一部分。 被验证了的经验最终才能成为
自己的经验，本质上仍然是逼仄有限，很难推而广之。 ?
作为一个家有刚读大学女孩的母亲，我本来也是想
趁这个寒假和她谈些人生经验与哲理。 在我某个人生的
阶段，我是有些埋怨我父母，我觉得他们教给我的东西
太少了。 我大部分经验的获得，甚至一些别人看来非常
简单的经验，我压根儿就没听说过，更谈不上懂得什么。
曾经的我就是懵懂无知，我想，也许我命运的版本就是
如此低配，无可选择。 除了承担和使用老天给自己的配
额，我又能做什么呢。 当然后来，因为种种机缘，我为自
己做了很多，在这样成长的过程中，我的确很努力，当然
也有所获得。
为人母多年，我想把自己小半生所得的一些经验说
与女儿。 如同电视连续剧《大明宫词》开篇中，白发苍苍
的太平公主用沧桑沙哑的声音对她的孩
子述说：
据你奶奶讲，我出生的时
候，长安城阴雨连绵。 一连数
月的大雨，将大明宫浸泡得仿
佛失去了根基。 甚至人们的表情因多月未见阳光而日显
苍凉伤感。 按算命先生的说法，这一切主阴......
我的确也想这样很郑重、严肃地与我最爱的女儿娓
娓交谈一些基本的人生事实与真相。 把我半生来获得的
经验早些告诉她，免她走弯路，免她有疼痛，保她一世安
顺。 我是太珍爱这个孩子了，她是我生命中最棒的礼物。
我也是做了准备的。 十几年了，我们母女没有像这
个寒假一样在同一张床上睡了半个月。 每晚入睡之前，
我都转过身去想和她说点什么。 我问她有什么问题没
有，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没有。 她都说，没有没有，妈妈，
我亲亲你，你好好睡觉，不要说话，我好困，睡觉啦！ 一连
好多天都这样。 后来，我想，她已经在过度自己的生命
了，从她出生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 她不断成长，她
早已从她的那些“重要他人”———她的成长环境、她的直
接养育者、爱护她的人、善待和不善待她的人、她的学校
教育环境包括她的老师、同学伙伴等等又等等的人事中
获取了诸多经验。 无论这种经验的获得是主动还是被
动，她已经在这个机制中。 她依凭自己的经验在生活，这
是她独特的成长经历所收获的，她个人生命中任何人无
可替换的部分。
我虽是她的母亲，但我们成长过程与经历根本不可
同日而语。 虽然因家族系统能量的存在，我的某些东西
在她生命中会有流淌延续。 但当真正的社会生活还没有
完全在她面前启动和延展前，我所想要谈的那些经验对
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只能是空洞的说教与
理论，纸上谈兵而已。 于是，我选择闭嘴。 我看着她选择
她认为是正确的事，比如晚睡熬夜，比如画画、打游戏，
比如睡懒觉赖床。 很多选择权，在她很小的时候我已交
付于她。 我想，她也学习，也在看书，看自己想看的书，我
推荐的书她不愿意看。 我都随了她，因为她自己的经验
在指导她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选择。 世间万事万物，岂
是正确与错误两个简单的词语可以总结与概括。
她的内在世界我并不了解太多，其实我也并不想知
道那么多。 我觉得我只要继续给她充分的爱就足够了。
她一直能从母亲那里得到无条件或者说很少有条件的
爱，这如果能成为她在这个世间重要的经验获得，我想
她这一辈子无论遇到什么人事， 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她绝对有能力处理好。 因为，她永远觉得她是那个值得
被爱的人！ 一个人觉得自己在这个世间是值得的，这是
多么重要且宝贵的生命经验。 她的存在感在父母那里已
充分被满足，她以后便不需要在任何情况下去用力证明
自己，她不需要在别人的目光中发现自己的存在。 如此，
她可以生活得比较轻松， 因为她坚定地做自己就足够
了。 所以，我只能也必须闭嘴。 再开口的时候，必须是她
需要和我深入具体探讨某一件人事的时候。 而最终，我
也是只能给出我局限性的建议与意见。 因为那些建议与
意见都来自我狭窄的经验世界，只能代表一种我自己看
世界的方式与方法。
说来说去，仍然觉得有很多东西说不清楚或者无法
表达。 语言的局限性太大，跟不上思维的活跃速度。 哪里
有什么真正的经验，不过是个体就事论事之后所得到的
一个貌似具有普遍性的所谓正确的结果。
陈先发在他的《黑池坝笔记》里面说过一句话:我若
开口，便是陷阱。 我很喜欢他这句话，语言的陷阱太多，
说多了，都是漏洞，所以莫若闭口不言，如同佛祖拈花一
笑不语的意味。 亲爱的 Sunny，我说的，如果恰好是你所
能感觉和理解到的。 如此，已经非常足够了。 如果不能懂
得，也真的没什么，就当是看了几千个字的排列组合。 文
字如水，流过即逝，本来也不该留下什么痕迹。 很多时
候，无更胜于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