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奶”

发布:2019-02-27 13:02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我叫她“亲亲奶”,非常独特的一种称呼。 迄今为止,
在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我都没有听到过有这样的叫法。
我一直这样称呼她, 从自己还是两三岁的孩童一直到她
多年前离世。
她是我家老宅一墙之隔的邻居, 比我奶奶年长约十
来岁的样子。 并不曾记得“亲亲奶”第一次出现在我年幼
世界里确切的时间点, 能记得的是自己小时候很多快乐
的事情都与她相关,与那个头发灰白、身量瘦削的小脚老
太太有关。
比如, 四五岁的我能非常得意地在众人前吧啦吧啦
一口气唱念出很多儿歌, 他们问我, 谁教你这么多东西
呀? 喘着气,涨红着小脸,我把两手往后一背端端正正站
好,认真告诉他们说,都是我“亲亲奶”教的呢! 哦,她是你
奶奶呀? 不,不是,是我“亲亲奶”。 每次我都要用力地给他
们解释“亲亲奶”不是我奶奶。 我除了有一个自家亲奶奶
外,我还有一个“亲亲奶”。
再比如,无论何时我出现在“亲亲奶”面前,她都会笑
眯眯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可爱人儿。 要么会从她缀着布丁
的深灰蓝色大布衫褂口袋里, 摸索出两三颗糖悄悄塞给
我; 要么她示意我随她进屋去, 进了她不很明亮的小屋
子,费力地爬上她的小土炕。 她则默默从炕上的板箱里拿
出一些吃食给我。 有时是一小截香脆的油酥麻花,有时是
一把炒花生,冬天的时候往往会是两根芝麻糖,或者一个
皱巴巴的小苹果。 我坐在炕沿上甩荡着小腿,美滋滋地吃
着她给的零食, 她则安闲坐在一旁满脸笑意看着我快乐
的样子。 以如今孩子们的眼光来看,这些细小的欢悦真算
不了什么,但在物质并不十分充裕的七零年代,丰富味觉
所带来的快乐对一个生活在村镇里的女童来说是言语不
可叙尽的莫大幸福。
“亲亲奶”是欢喜我的,尚是孩童的我很早就知道和
确认了这个事实。 而且她的这种欢喜是专属于对我一个
人的欢喜。 她的儿媳妇凤莲婶婶曾亲口对我说,你“亲亲
奶”是不太喜欢小孩子的,有时别家的小孩过来玩,她会
嫌吵闹,便板起脸来,有时候还会狠狠训斥几声,小孩子
们吓得便都跑掉了。 但她对你是真的不一样, 几天不见
你,她就会不停念叨,温温这两天怎么也不过来呢。 还是
小孩子的我一个人能去的地方不多, 小小的身影便常在
“亲亲奶”家里出现。 因为从我家到她家也不过是拐个弯
儿一溜烟的功夫。
孩童犹如小兽, 有着与成人全然不同的直觉和判断
力。 他们眼目清澈澄亮,嗅觉灵敏准确,很容易就能分辨
出哪里的能量是安全适宜的,更能知道大人们中间谁的
心是向着自己无条件敞开的, 是可以无限亲近的那个
人。 “亲亲奶”和她的小屋就是这样的一个安
全与温暖的所在。
因为不向阳,窗户又很窄小,所以
她的屋子一年四季光线都不怎么好。
昏暗不明的小屋子分成两部分, 里屋
是一方小土炕, 土炕旁边是北方
家里常见的锅灶。 外屋放一张桌
子和几件简单的家具, 桌子正中
间竖靠着墙的是一幅带着玻璃镜
框的照片。
我爬上她的炕,脱了鞋
子,坐在炕上摆弄她的长方形枕头。 黑色枕头两侧有色彩
鲜艳的花朵刺绣图案, 那是她屋子里所有物件中唯一鲜
亮的色调。 我一个人玩,她斜靠在被卷上,有一搭没一搭
地与我讲话。 我问,这么硬的枕头晚上睡觉会不会很不舒
服? 她答,习惯了就好了。 我又问,你一个人晚上睡在屋子
里害怕不害怕? 她又答,习惯了就好了。 我对她说,亲亲
奶,你要是害怕,我就过来陪你睡。 有我在,你就不害怕
了。 她笑着说,我早就什么都不害怕了,都习惯了。
人呀,很多事情习惯了就好了。 很多年后,我才能懂
得她说“习惯了就好了”是什么意思。 习惯可能是隐忍的
终局与结果, 也更可能是无奈的选择与承受。 但无论如
何,习惯的力量太大了,它借由时间的流逝来形成,又借
由时间的积累来加固, 甚至到最后连时间都根本不是它
的对手,反而会被粉碎和击败得片甲不留。
“亲亲奶”不多说话,她是话很少的那种人。 她不大喜
欢出门, 不像村镇里的很多上了年纪的女人们走东逛西
排讲闲话。 她好像根本不关心外面世界的是是非非,经常
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她家小小的院落总是
寂寥无声。 几乎我每次过去,她都在家。 推开她的房门,探
头看里屋,她对我摆手让我进来。 屋子小,她总是让我到
炕上去玩。
看她的小鞋子在地上,我便脱了自己的鞋扔一边,脚
尖插到她的小鞋里,踮起脚从里屋走到外屋,扭着腰肢,
让她看我像不像一个小脚老太太。 她的脚真的是小,有时
我会摸她的小脚。 一边摸一边问她,你这么小的脚走路会
不会很累很疼,能不能站得稳呀。 她仍是满脸淡然地摩挲
着我的头说,早就不疼了,已经习惯了。
时间飞快,我在快速成长,她也在悄悄变老。 女童变
成少女,青春的力量逐渐在萌动与绽放。 她则更瘦更弱更
衰老,花白的头发变成全白,体力也越来越不如从前。 她
说话更少了,盘坐在在自己小屋里的土炕上,一日又一日
沉默静寂在流逝的光阴里。
因为读书求学,我跑得越来越远。 但回家后还是会去
看她,越来越羸弱的她不怎么说话,只会看着我笑。 后来,
叔叔和婶婶盖了新房子,她就跟着他们搬了新家。
那年我正读大学,年初一去看她,她盘腿安然地坐在
新房里宽大的炕上。 我叫她,她答应。 我说你知道我是谁
呀? 她说是青青。 我说我不是青青,青青是我二姑,我是温
温。 她说,哦,是温温呀。 我看她,她也看我,从她茫然无措
的眼神里我能知道她并无法确认我是谁。 其实,那个时候
她已经不大能认得人了,话更是少到没有。
又半年后,我放假从学校回来听奶奶说“亲亲奶”去
世了。 她没生什么病,走的时候也很平静。
那时心里着实难过了一阵子,总觉得对“亲亲奶”还
有很多不甘心和遗憾的地方, 但又不知道那些不甘心和
遗憾到底在哪里。 很多年后,才能懂得一个在自己童年、
少年和青年时代有过颇多交集、 并善待自己的人突然永
远离开, 如同一整幅图画里的某个虽然细微但又很重要
的部分被生生撕扯掉,丝丝的疼痛、不甘与遗憾是在重新
修补这幅图画时才重新被觉知和发现。
到现在,对于“亲亲奶”的很多个人情况我都留有遗
憾。 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她娘家在哪里,她做姑
娘未嫁前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她生命中快乐的事情是
什么, 她的那些故事——瘦弱而坚强的肉身所承载的发
生在她身上的所有故事究竟是怎样的面目。 在她每一次
面临命运深渊时, 她如何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度生活中的
各种细碎与窘困。 那青丝变成白发长长久久的艰难岁月
里,她又是如何安抚自己孤独的身心。 这么多的问题都永
远不会有答案了,她不在了,便没有谁可以给出正确妥当
的答案。
但也许,即使她在,她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认
为是问题才会形成提问,所以或许,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
的生活中有什么问题,她能做的只是在静默和无声中,去
接纳和习惯命运中一切所有的发生。 就像她一直喜欢说
的那句话:习惯了就好了。 的确,生命中所有的来来往往
与是是非非,
习惯了就好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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